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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其它類型] 康熙大帝 - 二月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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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61#
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8:23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四十五章 三藩亡叛贼齐授首 天下定万民庆升平
     
      张建勋下令拿住了周培公,可是龚荣遇却又把他给救下了,龚荣遇的心境张建勋怎么知道啊!他这个人,一向飞扬拔扈,除了汪士荣,谁的话他也不听。在军中,龚荣遇的职衔比他低,可是职务却比他要高,而且从来不和他套近平、拉交情,他心里一直不痛快,只是因为王辅臣信任器重龚荣遇,而龚荣遇的武艺也不比他张建勋差,所以他平日才不敢公开挑衅。前些天泾河大战之时,马一贵战死,张建勋的部下伤亡惨重,他失掉了帮手也失掉了跳槽寻衅的本钱,这才不得不老实下来。想不到今天龚荣遇竟当着汪士荣的面,硬是夺走了罗汉钱,夺走了已经擒拿到手的周培公,他能咽下这口气吗?所以,龚荣遇的话刚落音,他就跳起脚来骂道:
      “好啊!你小子要反了吗?”说着唰地拔出佩剑,向龚荣遇逼了过来。与此同时,两个人的亲兵也都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将而拔剑相向,步步逼近。
      眼看着一场火并就要发生了,垂头丧气的王辅臣打了一个激灵。他虽然不知龚荣遇发火的原因,但刚才汪士荣的小动作他看见了,张建勋粗野的话他也听见了。周培公讲的那一番道理,像火一样在他心头燃烧。他不能让部下伤害了皇帝的使臣,更不能让自己的军中出现火并的局面。就在双方即将展开格斗之时,他猛然站起身来,怒斥一声:“住手,都给我退下!——周先生,您请坐。下边弟兄粗鲁无知不懂规矩,让您见笑了。刚才先生所言,虽然重了一些,却是句句在理。但既然你知道我犯了‘弥天大罪’‘无能治军’,又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?”
      听王辅臣的话音变了腔调,周培公心中暗喜,便诚恳地说:“王将军,弥天大罪可用弥天大功来补嘛。皇上皆有明言,以往钭军所做之事,乃是受人愚弄,在万不得已之下才铤而走险的,只要将军弃暗投明,朝廷岂有不赦之理?只要你愿意立功报效,朝廷又岂有不用之理,周某和图大将军愿以身家性命,为将军作保。”
      事情闹到这一步,汪士荣坐不住了。王辅臣已明显地透出了投降的心意,自己再不说话,就要全盘皆输了。所以周培公话刚落音,他就急切地接上了话头:“哼哼,说得好呀周先生,你替王将军作保,谁又替你作保呢?辅臣兄,你面前的这个人,乃是凶恶奸诈之徒。你损兵丧子,苦头还没吃够吗?图海的三万兵马长途跋涉又经恶战,已经疲惫不堪了,只要你再坚守两天,我带的五万精兵便可抵达平凉与你生擒图海,报仇雪恨。将军身居三边要地,异日挥师东进,平定中原,创不世之伟业,难道不比当满清的奴才强吗?埔臣兄,你可要三思啊!”
      厅上众将,听汪士荣说的也是头头是道,不由得面面相觑。
      龚荣遇却走上前来问道:“汪先生说别人不可信,那你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?”
      “哦,哈哈,龚将军不必担心;我汪士荣这一来就不走了,要在这里与辅臣兄麾下的将士同生死、共荣辱。三天之内,救援大军如果飞能开到平凉,请龚将军砍下汪某这颗头颅以谢三军!”
      周培公微微一笑:“好,汪先生说得真好。在下想请问一下,你怎么知道有五万援兵开来平凉呢?”
      “嘿,我从云贵亲自带来的,焉有不知之理。”
      “噢,那你为什么不随军来,却要只身入城?”
      “啊,这有什么奇怪的,我特意赶到前边来报信的么。”
      “唔,你那五万兵马还在后边赶路呢,是吧?从云贵到此,千里奔波,不也是一支疲惫不堪的军马吗?至于说有五万人,那就更令人可笑了,吴三桂的总兵力是五十三万,三十多万陷在岳州拔不出脚来;十六万散布长江、汉水一带;还有不足六万人,驻防云贵川三省。请问,哪还有五万精兵呢?”
      “这,这……哼,我们的兵马从哪里来,不必禀告你周先生。”
      “你不说,我替你说!你带了不足一万的老弱残兵,怎么称得起是五万呢?你们星夜奔驰三千余里,又怎么能称得起精兵呢?算了吧,不要再玩自欺欺人的老把戏了。”
      “你,你,你这是血口喷人。我汪士荣乃陕西名士,自幼游学天下,从来是以诚待人,这‘欺人’二字从何谈起?!”
      “哈……好得很,你确实称得起‘名士’二字,你初学三秦,壮游三吴,足迹遍及南国,琴书携至天涯,精诗词,擅啸吟,会围棋,能双陆,潼关去西、武当向南,饮酒金陵,弹梁桑园,无论是通衢大都,抑或是云岭曹溪,何人不知你汪士荣的大名呢?”
      汪士荣心中一惊:“嗯?我与此人素不相识,他对我的经历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看来今日我要在此出丑了。他想驳回周培公的话,可他刚才所言既没有丝毫的贬意,又无一句差错,想驳回去,又怎么开口呢?只好搭讪着说:“啊,岂敢,岂敢,周先生过奖了。不过我是什么样的人,似乎用不着你来评说,天下自有公论!”
      “对。平心而论,你也确实有过人之处。美风仪,善姿容,举手投足,莫不温文尔雅;玉容花貌而又顾盼自怜。身为男子而形若处女;出入军中却无粗野之举。每至一处,撩拨得一街两巷赞不绝口,少男寡女从者若流。嘿嘿,汪先生,除君之外天下谁能有此风流,有此艳遇呢?”
      汪士荣听出这话音的嘲讽意味了,但自己一向以貌比潘安而自得,又怎能不认这笔帐呢?他还没想好怎么说,周培公又开口了:
      “汪先生游说布道于南北各地,纵横捭阖于诸侯之间。长歌啸吟,挥酒论文;临危不乱,神气自定。谈锋一起,四座皆惊;提笔千言,顷刻而成。凭着你的机变之能,如簧之舌,往返奔波于广东、广西、福建、云南以至陕甘、西域之间。或策划于密室,或鼓噪于军前。造谣生事,挑拨离问,煽动叛乱,惹起事端,阴险狡诈,坑蒙拐骗,八面玲珑,左右逢源。哼,这等心机,这等手段,普天之下能有第二个人吗?”
      “你,你……”
      “别着急汪先生,还有呢。你的德行,你的人品,与你那美若少女的容貌,更是差之千里,异若冰炭。你叛君王,欺父兄,背恩义,卖友朋,种种千奇百怪,人所不齿的行为,就是古往今来的元凶大恶也无法与你相比。怎么,还要我一一说出来吗?”
      汪士荣忽地站起身来,挥舞着手中玉萧,狂怒地尖叫着:“弟兄们,不要听他的胡言乱语!……”
      “哈……汪先生,没有你的胡作非为,哪有我的胡言乱语呢,我问你:吴三桂是你多年的旧主,你却背着他与尚之信勾连,为的是什么?傅宏烈与你有八拜之交,你口口声声尊他为兄长,却先借尚之信之手害他,又把他骗到吴世琮那里,使他惨遭杀害,这又是为什么?辅臣将军及其部下一向敬重你的才华智谋。用你的计策,信你的誓言,可你却一步步把他们推到了这荒漠之地,推到了这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的绝境,如今又要他们信你那五万精兵的鬼话,这是对待朋友的信义和诚心吗?当你的父亲病重之时,你不在床前尽孝,却欺母、淫嫂,做出禽兽不如的丑事,以至气死结发妻子,惹出漫天的大火。似你这等寡廉鲜耻之徒,这样的孝心,这样的名士,真是旷古少有,天下第一!”
      汪士荣不跳了,也不叫了,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,一口浓痰,涌上喉头,憋得他喘不过气来,手中玉萧拄在地上,支撑着他那摇摇欲倒的躯体,可是周培公还是不依不饶地说着:
      “汪先生,就说你这形影不离的玉萧吧,它来自何人之手,你又为何至今视若性命?假如你今日死了,我问你,你拿着它,又有何脸面去见你的父母兄嫂?是交还给嫂子呢,还是让你的父亲用它来责打你?天哪,天哪,连年的兵灾,已经使生灵涂炭,民不聊生了,为什么还要让汪士荣这样的衣冠禽兽活在人间呢?”
      周培公话未落音,汪士荣已经挣扎着站起身来,举起手中玉萧,“叭”地摔在地上。他踉跄几步,喷出一口鲜血,便倒地而亡了!
      就在这时,从城外虎墩的方向,闪过一道火光。闷雷般轰轰隆隆的响声,划过天际,降落在督军行辕的后院。剧烈的爆炸震得大厅的梁柱发出咔咔嚓嚓的响声。在场众人无不变颜失色,浑身战栗,王辅臣推席而起,奔到周培公面前跪下:“多谢周先生教诲。王辅臣我,我辜负皇上圣恩,愧对部下将士。我,我罪该万死啊……”
      平凉城四门洞开,一街两巷摆满了香案,全城百姓拥上街头,为终于逃过陷城之灾而欢呼。
      在一阵昂扬的军乐声中,大清抚远大将军图海和抚远参议将军周培公,身穿吉服,骑在高头大马上并辔人城。王辅臣赤膊了上身,跪在城门口,自绑请罪。图海一见,急忙翻身下马,抢上几步,把他扶了起来,并命令部下,立即为王辅臣取来袍服,亲切地责备说:“辅臣你这是干什么?昨天培公已把你的心意向我说了,你虽然错走了一步棋,也是形势所迫嘛。如今,能够反正归顺,不但救下了这全城百姓,还可稳定西线战局,这也是一大功劳啊!”
      王辅臣从随从手中,取过那支豹尾枪。双手呈给图海:“图老将军,这是圣上钦赐我的豹尾枪,我辜负了圣恩,无颜再享此殊荣,现在呈给军门,请代我交还圣主。王辅臣愿随你回京待罪……”
      “哎……这是什么话。我们出京陛辞之时,皇上曾亲口嘱咐,一定要厚侍将军。图海我与你挥军一战,也是万不得己呀。这御赐金枪,辅臣兄还是留在身边吧。走,下一步的军事,还要你我携手并肩,共建新功呢!”
      穷途末路的吴三桂,接到西线战报,惊得张口结舌,再也说不出话来,起事六年了,满指望大旗一举,天下响应,挥军渡江,直捣黄龙,可是,打来打去,仍陷在衡岳一带,唉!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呢。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凭一时之意气,先降闯王,又降大清,更不该杀害了永历皇帝,以致在天下人的面前,弄臭了自己的名产,后悔莫及呀!
      吴三桂的日子确实不好过,他竖起了叛旗,打出了恢复汉家天下的招牌,可是响应者却了了无几。不但降了清朝的汉人骂他。连前明的遗老遗少,也都指着鼻子骂他。弄得吴三桂起兵造反,竟没有一个叫得响的理由。他知道自己臭,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到杨起隆身上,想利用“朱三太子”这个响当当的牌子,号召天下。可是,杨起隆不听他的节制,自行其事,结果弄得一夜之间,灰飞烟灭。杨起隆藏匿起来,再也不敢露头了。吴三桂打出了大周朝的旗号,可是,他只敢封自己为“大周朝天下都招讨兵大元帅”,却不敢自立为大周朝的皇帝。他怕因为自己称帝,得罪了天下群雄,而陷入孤立无援之境。可是,就这样,耿精忠,尚之信,孙延龄、王辅臣他们,还是不听他的,说是要和他共谋大业,却又各打各的算盘。谁也不对吴三桂掏真心。现在,耿精忠投降了,孙延龄投降了,王铺臣投降了,唯一保存着实力的尚之信,也在向朝廷暗送秋波.准备投降。吴三桂该怎么办呢?
      旷日持久的战争,消耗着吴三佳的兵力,也磨损着部下的斗志,军中已经发现了不少的怨言和牢骚,都在埋怨吴三桂,放着好端端的王爷不当,为什么非要扯旗造反呢?造了反又不敢立国称帝,闹得部下抛妻舍子,除了卖命以外,一点好处都得不到。要在往常,军中出现这种议论,吴三桂绝不肯放过,轻则八十军棍,重则杀头。可是眼下,他不能这样办,军士们的牢骚,都是实情啊。唉,既然是各路兵马垮的垮了,降的降了,就剩下我独此一家,也不需再顾虑了,立即建国称帝,大封众将,借此机会激励将士,重振军威,说不定还能打出一个局面来。
      可是,康熙皇上却不肯给吴三桂机会了。吴三桂要封官封爵,激励将士,也没有康熙方便。王辅臣降了,以往的过错,概不迫究,连那个张建勋都官复原职;耿精忠降了,王位照旧;尚之信观望了几年,终于也降了,王位还是照旧。康熙对所有的人都宽大为怀,恩怨过错一笔勾销,命他们带罪立功,报效朝廷。不谅、不让、不饶、不恕的只有一个人,那就是吴三桂。
      一时间,各路胜利之师,从两广、福建,从甘陕、中原,铺天盖地地压向云贵,压向湖南。刚在大周天子龙位上坐了几天的吴三桂,在众叛亲离、连遭失败、又急又怒之下,终于一病不起,呜呼哀哉了。
      桃红李落,杨柳新绿;蓝天如洗,碧水似澄。一封封报捷的文书,乘着春风,飞向北京,飞向紫禁城,纷纷飘落在康熙的御案之上。
      乾清门外,养心殿前,到处是一片喜气洋洋。康熙皇帝高高坐在龙位之上,抚摸着刚刚留起来的小胡子,满怀喜悦地望着济济一堂的满汉大臣,就在这时,太皇太后在宫娥们的簇拥下,颤巍巍地走过来了,一进门就大声嚷道:“图海,你回来了吗?”图海连忙跪下:
      “奴才图海给老佛爷请安!”
      “起来,给我说说,吴三桂那小子是怎么死的?”
      “回老佛爷,自从王辅臣投降了之后,吴三桂知道他的末日到了,可是,他还没当上皇帝呢,又不肯死心,便急急忙忙地在衡州即位称帝。宫殿来不及盖,就在瓦上刷了黄漆;朝房没有,搭了一溜席棚子。那一天,本来是风和日丽的,可是,吴三桂刚往龙位上一坐,忽然狂风骤起,乌云四合,霎时间,劈雷闪电,下起了瓢泼大雨。当作朝房的席棚子被卷上了半天空,大殿屋瓦上的黄漆也全被大雨冲掉了。吴三桂吓得从龙位上摔了下来,嘴歪眼邪,再也说不出话来,发了三天的高烧,就一命呜呼了!”
      周培公知道,图海这番话,不无夸张,但是太皇太后却听得心花怒放,她口宣佛号,连连说好:“阿弥陀佛,真是报应不爽啊!你们瞧,真龙天子在这儿呢,这龙位,除了我这孙子,谁能坐得住呢?皇上,有功的大臣要好好奖励封赏,也要好好庆祝一下才是啊!”
      “是,是,祖母说得对。孙儿已经传旨下去,京城、全国都要庆祝哪!
      太皇太后笑了,康熙皇上也笑了,熊赐履、索额图、明珠、图海、周培公和满殿的大臣、太监、侍卫、宫女全都笑了。
      大清帝国在笑声中迎来了一个和煦的春天。
    人生若只如初见~~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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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62#
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8:43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三卷 玉宇呈祥
     
    第一章 河堤决洪涛逞淫威 百姓苦县令树刚风
     
      康熙十六年的秋天,连绵淫雨漫天飘落,老天爷像发了疯似的,一个劲儿地下雨。黄河、淮河水位猛涨,有几十处已经决了口子。大运河以及黄、淮支流,都改变了旧日的模样,浑浊的河水怒吼着,咆哮着,呼啸而来,奔腾而去,卷着泥沙,冲击河岸,打着令人心惊胆寒的漩涡。站在高处,放眼四望,只见水雾蒸腾,浊浪排空,到处是一片汪洋。
      就在黄河、淮河和大运河三河交界的地方,有一个小小的清江县城,因为地处水陆交通要地,朝廷在这里设了粮道。盐道,连接南北大运河潜运的船只,都要在这里打尖,上税。这个小县城本来只有一万多人口,现在大水漫堤,祸从天降,四乡八寨的难民,纷纷拥进城里,几天之内人口猛增至十几万人。大街小巷,庙宇寺观,城墙根屋檐下,到处搭起了简易的窝棚,堆放着湿淋淋的行李,挤满了面黄饥瘦的难民。店铺关门,粮价飞涨,平日只要一个大子儿的烧饼,如今得花一两银子才能买到。
      清江县的知县姓于,名成龙,年方三十多岁,在这里当县令已经两年了。他为政清廉,很受百姓们的爱戴。说来也巧,他有个本家的堂兄,也叫于成龙,现任山东巡抚,刚正不阿,名声远震。人们习惯地称哥哥为大于成龙,称他这个弟弟呢,为小于成龙。小于成龙自幼丧父,由母亲于方氏抚养成人,他决心秉承母训,也要做一个像堂兄那样的清官。可是,他哪里知道,做清官并不容易。去年,皇上的舅舅,江南总督葛礼做寿,别的官员送金送银献礼祝寿,可他呢,却只送去了一双黑布鞋。这下子惹恼了那位总督大人,找个碴儿参了他一本,把个县令给革职了。如今新任的县令虽然没来,可是葛礼派的摘印官梁守义却已来到了清江。不过,这梁守义滑得很。他一看,清江县正被大水围困,吉凶难保,如果即刻摘了于成龙的印,他就得为治水保民担风险。所以,他人来了,却没急着摘印。他不摘,于成龙就没法交差,就得继续管事。
      此刻,于成龙搀着年过五旬的老母亲,站在城门的箭楼上。他望着城外的大水,和身边几十个满身泥浆的衙役,单薄的衣衫,抵挡不住阴雨中的瑟瑟秋风,他们娘俩心事沉重,不禁打了个寒颤。于方氏看着儿子说:“看这天,一时半刻恐怕还晴不了吧?城里聚着十几万人又冻又饿,怎么消受得了?儿是这地方的父母官,得赶紧打主意啊!”
      听了母亲的话,于成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“唉,娘说得很对,孩儿我也正为这事儿犯愁呢。这清江县是朝廷的屯粮之地,可粮库不归我管哪。不说摘印官现在就住在那里,单是职守粮库的道台韩春和守备郭真,官都比孩儿大,管好几个县呢。他们守着粮山米垛,却看着全城百姓挨饿不管不问!今早,我已派人去请他们来商量放粮的事儿了。娘您老放心,会有办法的。”
      于成龙说罢,把母亲搀到里间休息。出来又叫上几个衙役准备到粮库去。刚刚出来,却见梁守义和郭真。韩春三个人带着几个师爷来了。韩春因是道台,职位最高,兼统文武,所以走在前头,远远看见于成龙站在上头,忙拱手寒暄道:“成龙兄,辛苦辛苦!唉呀呀,几天不见瘦得这样儿了,缺什么东西找我嘛!”
      于成龙行了礼,一边将他们让进箭楼大厅中,坐在石条凳上,一边说道:“韩观察,梁大人,郭大人,卑职今早差家人于禄至府呈递禀帖,想必已经展读了?”
      听了于成龙的话,三人对视一下,韩春笑容可掬地说道:“大札已经拜读,先生拳拳爱民之心兄弟已是了然于胸。不过开仓救灾,事非寻常啊……呵呵,老兄在这里已是两年有余,啊,这个规矩还不懂吗?兄弟爱莫能助啊!”
      梁守义听了接过话笑道:“就是这个话。这几日我们几个公余闲论,提及老兄,都是赞不绝口。清江城这次安然度过洪汛,水总算没进城,全仗老兄领着人日夜防护,成龙兄这就是你的大功一件。不瞒你说,此次兄弟是葛宪台派来摘印的。不过,兄弟就做主先不摘了,回去禀知宪台大人,说不定恐怕还得重加保奏呢!”
      听完这话,于成龙沉思了一会儿,冷冷说道:“梁大人过奖。我本萧然书生来,也愿萧然书生去。梁大人既然未收印,兄弟此时仍是一城守牧。朝廷备粮原为百姓,几位大人都晓得,三日来城里已饿死七十余人。万一激起民变,城内无兵,城外无援,请问谁承担责任,又如何善后?”
      郭真是粮库守备,听了于成龙的话,不安地说道:“我们到这里拜会您,也正为这事。城里百姓已经在商议聚众抢粮。不瞒老兄,昨日粮库门口已打死了三个闹事刁民……”
      于成龙冷笑了一声:“咦,既然老百姓闹事,来一个打死一个,来两个打杀一双,何等爽快!他们既然闹事到库里,正是阁下该管,兄弟有什么法子?”
      郭真是武莽出身,哪里听得出于成龙话中有话,干笑一声说道:“那是,那是。若是万人起哄,兄弟也是鞭长莫及,何况守库兵士都是本地人,要紧的时候,都不愿下手,真叫人没办法。”
      梁守义接住话茬儿皱皱眉头:“所以我们来,就是想借重你于老兄的威望。这些日子我已看出,老兄虽遭了事;但仍是众望所归,此地百姓肯听你的。由你老兄出面晓谕一下,弹压一下,我想定会收效。过了灾日,朝廷难道不来赈济?——也就是十几日的光景吗。”
      里屋的于方氏听到这儿,实在忍不住了,拄着拐杖几步出来,站在门口,满头白发巍巍颤颤,朗声说道:“十几日光景?你说得轻巧呀。你知道十几日断粮会有什么后果吗?那是上千条人命!”
      众人正议得不可开交,猛听局外有人发话,都是一怔。听了这话把梁守义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是个穷老婆子,却不认识。他断喝一声道:“你是谁?这是你说话的地方?你——”
      韩春却认得这老婆子是于成龙的母亲,忙止住了梁守义,说道:“这是于大人的高堂。……老太太,你有年纪的人了,好生歇着吧,我们不是正在商议办法吗?”
      于成氏哼了一声,不但没有退下,反而拉过一根条凳坐下,拄着拐杖略一沉思,侃侃言道:“女人不当过问政事,我自幼读书岂不明白?但如今为民请命,也顾不得这个规矩。常说匹夫倡乱,一呼百应,古来教训有多少?一旦激起民变,老婆子敢问谁来承担?”
      老太太义正的言词,从容的举止,大家的风范,一下子使几个人都呆住了。他们你看我我看你,不知说什么好。
      过了好大一会儿,韩春方回过神来问道:“那,依老太太之见呢?”
      “如今情势,只有开仓赈灾,别无良策!”
      韩春冷笑一声说道:“老太太您这话说得大轻巧了吧?不错,粮食有,但既不是我的,也不是你儿子于成龙的,那是朝廷的皇粮,今年还欠一百万石没来得及运往直隶——”
      于方氏打断了他的话接口说道:“那太好了,正好拿来解救燃眉之急。成龙,你打欠条,既然还有一百万担,那就借粮一百万斤救济灾民,事过即还。”
      “是!”
      梁守义一听吓坏了,他一摆手:“慢!”格格一笑踱至于方氏面前,背着手躬身说道:“老太太,一百万斤就是一万石,按一石米五钱计算,值五千两银子呢。令公子于大人囊空如洗,嘻——这笔开销,自何而来?守义倒要请教!”
      于方氏听了哈哈大笑,说道:“亏你大人名叫‘守义’!岂不闻义之所在,虽有害而不趋避?五千银子我还得起,我也不信百姓将来不还钱——请出笔墨来,写!”衙役们站在箭楼内外,早听呆了。他们自己家里也早已断了粮,巴不得有这一声,忙将于成龙的文房四宝端了出来。
      道台韩春职司所在,深知事关重大,怕担不了这个责任,断然说道:“不行!这粮食是军饷,皇上有专旨调拨给施琅军门练兵用的。动了一粒,在座诸公都有罪!”
      “好,说得好!看来你们这几个的官命比几万百姓的性命还值钱呀?”
      粮库守备郭真见话不投机,忙出来打圆场:“老大太,话不能这么说,这忠孝二字,忠在前啊。我们都是皇上臣子,我们怎好违抗天命呢?”
      “你读过圣贤之书吗?孟子云,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——你明白吗?”
      其实,于成龙早就想硬借粮了,只是知道这事儿关系重大,怕将来一旦问罪,连累了老娘。想不到母亲竟比自己还来得硬挺,不由得一阵惭愧,立起身来到书案前,刷刷写了几行字,来至韩春面前,身子一躬双手捧上,说道:“请大人签批。”
      这仨人,本来是找于成龙要他弹压饥民的,不防到这里碰了这个硬钉子。于方氏一口一个圣人语录,顶得三个人面面相觑,却又无计可施。韩春早已不耐烦,见于成龙逼他签字,铁青了脸,打起官腔说道:“于成龙,莫非你要逼迫本官——我要是不签呢?”
      于成龙拱了一下手说道:“大人,我奉圣命来守清江,如今内有十万灾民,外有洪水围城,是非常时机,凡在城中的人俱是我的子民——连你诸位也在其中。城中富户的存粮我早已借空,有囤积居奇者,即是为富不仁,本县有责以国法治之!”
      话没说完,三个人已个个气得浑身发抖。梁守义“啪”的将案一击,脸胀得猪肝似的吼道:“于成龙,你也太狂妄!我此时就摘你的印!”
      于成龙仰天大笑,“现在摘印,迟了一点,也早了一点!”说着站起身来:“说迟呢,你早该摘印了,你怕洪水溃城担待责任;说早呢,既然没摘,我就要管到底,等放完粮,自然会将印交给你。”
      韩春眼见众衙役虎视眈眈站在门口,心下有点发怯,深悔今日出来竟连库兵也没带几个,哼了一声站起身搓搓手说道:“郭真,守义,天不早了,不能在这儿闲磨牙了,咱们走!”说完三人面色阴沉沉地都站了起来。
      于成龙居中向后一坐,脸一仰吩咐道:“哼,你们走不了啦。来人,封门!”
      “扎!”
      几十个衙役齐应一声,就地打了个千儿,“咣”的一声将大门关了个严严实实,摆出平日审案的气派,按雁行排成八字形立在于成龙两边。
      于成龙的面目毫无表情,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本城富户韩春家有存粮。本县为救一城百姓,索借大米一万石。韩春,请签字吧。”
      韩春气得发昏,脸上变了颜色,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无所倚托,回头看那两人时,也都痴痴茫茫如在梦中,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……略一迟疑,众衙役早炸雷般齐喝一声:“快签字,照打了!”韩春惊醒过来,激凌凌地打了个寒噤,左右看看俱是于成龙的衙役,个个手执半截黑半截红的水火木棍,看样子只要再一迟疑,立时就要动刑。自己身为朝廷四品命官,凭空屁股被打得稀烂,真要“万古留名”的了。他咬了咬牙道:“大丈夫能屈能伸,我就签字,看你如何逃脱圣上的三尺王法!”说着提笔向纸上疾书了几个字,“啪”的一声将手中毛笔一撅两截扔在地下。
      于成龙拿起纸来吹了吹墨迹,“嗯,好!只要肯借粮,本县不计较你咆哮公堂之罪。拿去,雇人将粮领至县衙后面关帝庙,回来禀我,由我亲自分发。”
      郭真原是武官,本想动武,可是一看不行,一来于成龙人多势众,二来于成龙毕竟是朝廷命官,如果一开打便占不了全理,又见韩春签了字,便道:“于成龙,字也签了,粮也借了,你小子该放咱们走路了吧?”
      “不,不,不,还得委屈三位多坐一时,兄弟得把粮借到手才得放心。再说,兄弟我犯了这么大王法,不日即有泼天大祸,你们怎忍心立时就去呢?”三人没法子只好听命于成龙摆布了。
      当日夜里于成龙忙了一晚没有合眼,将运至关帝庙的一万石大米分发灾民,累了个腰酸腿疼。韩春他们三人也没闲着,联名具折弹劾于成龙。结果不到十天,总督府行文到了清江,令将已经革职的县令于成龙拘押在衙门里。当地绅民听到这消息,民情沸腾,奔走相告。于是就有人出头商议为于成龙写了鸣冤叫屈的万民折子,派人连夜送往京城。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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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9:10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二章 追逃奴悍将闹京师 忌玉器明皇施恩威
     
      清江县百姓派人进京,要向皇上递万民折子,保奏县令于成龙,与此同时,两江总督葛礼弹劾于成龙的折子,也送往京城了。可是,这个折子因为不是急件,过了半个多月,方才辗转周折,送进了索额图的府中。
      当时封疆大吏都在北京聘有看折师爷,住在消息灵通的达官贵人家当清客。折子一到,师爷先拆看,根据北京的舆论情势和朝廷意向,由师爷决定是否进呈皇上御览。葛礼有两个师爷是兄弟俩,弟叫陈锡嘉,哥哥叫陈铁嘉,还有他们的老师汪铭道,都在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府中。这陈氏共有兄弟五人,按金、银、铜、铁、锡排了下来。三个哥哥早已做了州县官,只他二人没选出来。索额图便收了去,做了门上的清客,替他处理下面送来的奏折。锡嘉因前几天有几个老百姓撞景阳钟,为于成龙鸣冤,看了葛礼送来的这份折子有点吃不准,便去与铁嘉商议。
      “四哥,葛制军要参于成龙,如今却有人叩阙保奏于成龙。你看这折子要不要递进去?”
      铁嘉燃着火媒儿呼噜噜抽了一阵子烟,笑道:“五弟,我看能递进去。于成龙这人向来骄妄自大,连咱们索相也不待见他。如今朝廷四面冒烟。八边着火似的要粮,他芝麻大个官儿,竟敢擅动库粮,那还不是找死啊?”陈锡嘉得了主意,将折子封进奏事匣子,盖了印,专等索额图回府再转呈。眼看天已黄昏,仍旧不见索额图回来,陈锡嘉不禁纳闷,便叫过管家蔡代问道:“老爷今儿回来过了吗?”蔡代赔笑道:“五爷,老爷没回来,只叫人给汪老先生捎了个信儿,说去户部议事,没准还要进大内去呢!”陈锡嘉听了,默默点了点头,挟着匣子便坐了小轿直奔户部衙门。
      天阴得重,也黑得早,因京师闹粮荒,朝廷下令禁酒,各个店铺早就上了门板。街上一片昏暗,连烧饼。馄饨。豆腐脑这些卖小吃的也没有,只有远处几家鲜果铺子稀稀落落点着几盏羊角灯,鬼火似的在风中摇曳,显得十分凄凉。
      待到户部衙门口时,天已起更了,陈锡嘉哈腰出轿。户部门上的戈什哈都是熟人,一看陈锡嘉来了,忙走上前,迎了过来,说道:“五爷来得倒巧,方才索相还吩咐叫人回去取匣子呢!”陈锡嘉笑着点点头,略一寒暄,正要进去,就在这时,便听到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一个要饭的女子满脸污垢,慌乱地跑进来,几步便窜上了户部衙门的大门洞里,“扑通”就是一跪,喘吁吁说道:“大爷们,救救我!后头有人追……他们杀人……”众人正发怔间,却听远处有几十个人吆喝着追过来,说的都是蒙古语,谁也听不懂。门官情知有事,一边张罗着请陈锡嘉进去,一边将那女子护在身后,又叫人进去禀报。此刻十几个蒙古人一色的绦红长袍,狼皮帽子,偏袖统靴,赶到户部衙门口,提着明晃晃的刀,指着那女子用蒙语叫骂一阵子,要冲过来捉拿。
      门官火了:“你们是哪里来的,这样撒野,难道没有王法了吗?”
      一个蒙古汉子提着刀过来,一脸横肉纹丝不动,凶狠地瞪了门官一眼,说:“我叫多尔济!那个女的是喀尔喀部的逃奴!喀尔喀土谢图汗与我西蒙古为敌,趁我出击漠北,扰我后方,抢我牛羊,断我粮草,被我博硕克图汗天兵消灭。今天,我们使臣格隆在一家饭铺发现了她,命令我来捉拿。你为什么要庇护她?”
      门官这才明了,哦,原来是在附近驿馆里住的准葛尔部蒙古人。他们奉了葛尔丹的命令进京上贡,一下子来了两千多人,天天生事,今天竟闹到户部衙门口。“哼,我不管你什么博硕什么汗,这里是天朝司空衙门!你们闹到这里来,就有罪!何况这女子告你们杀人,事体不明——来人!把他们扣起来,听候发落,一个也不要放走了!”
      多尔济格格狞笑一声,说道:“看来长官要缉拿凶手?告诉你,那个汉狗子饭铺老板,放走了这个逃奴,我已经杀掉了他!不知长官怎样处置?”
      “与我拿下!”门官一听大叫一声“扎!”门洞里的戈什哈早就听得不耐烦了,听到这一声儿,一涌而出,就要动手捉人。
      多尔济毫不畏惧,也不言语,一步抢上去,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将门官提过来,用刀比着脖子道:“这位长官,叫他们回去,不然我一刀宰了你!”
      门官哪里经过这样阵势,堂堂吏部衙门的门官老爷,是有品秩的朝廷命官,平日里作威作福,没人敢惹,今个竟被人当众要挟,要是服了软,以后怎么做人?因将身子一挺,冲着身后的戈什哈们大叫:“都是吃才吗!他们才几个人?拿……”话音未落,多尔济大刀挥向门官,头已滚落在地……
      这下几十个戈什哈不敢怠慢,有的堵路,有的报信,下余的一涌而上来拿人,大锣敲得震天作响。附近的刑部衙门听见都知道是出了事,一齐出动,吆喝着将吏部衙门封了。这十来个蒙古人虽悍勇过人,终究逞强逞错了地方,加上寡不敌众,不大一会,被捆了个结结实实。
      门口的事,索额图早听陈锡嘉说了。他正在和太子太傅、上书房大臣熊赐履、户部尚书多济商议调粮的事,原不想理会,没有想到事情大了,而且不能不管了。可是索额图因摸不清康熙对葛尔丹的态度,便看着熊赐履道:“东园公,你看怎么办?皇上还没有召见他们,所以他们就来闹事,没想到今天竟闹到户部衙门来了。”
      熊赐履道学大家,气字轩昂,听了门上人的禀报,将火媒儿插进竹筒,皱了皱眉头说:“哼,一个西域的跳梁小丑,竟敢在京师重地逞凶。多济你出去看看,问问那个逃奴是怎么回事。将闹事的蒙古人,一体交理藩院,会同刑部审理,依律治罪!”
      出去的人一会儿就回来了,说道:“回二位中堂话:那个蒙古女子不是寻常人,乃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的独生女儿宝日龙梅格格,汉名叫阿秀。这次她是进京叩阙请旨进击葛尔丹的。她要饭时,不防被葛尔丹使臣格隆认了出来,才惹出这档子事儿。部里不敢作主,请二位中堂定夺。”
      索额图站起身来,掏出怀表看了看,“多济,你派人去请议政王杰书。我们递牌子进大内去!戌初刚过,还来得及,这事得请皇上钦定!”说罢二人抱了奏事匣子起身匆匆忙忙走了。
      戌时正牌,正是宫门上锁的时候,苏拉太监手提灯笼,满院巡视,边走边吆呼着:“——下钱粮哟,小心——灯火哟——”在这个时候,熊赐履和索额图递牌子来见皇上,不但康熙惊异,连在上书房值夜的明珠也不知出了什么事,急忙提了一盏灯笼赶往乾清宫来见康熙。
      乾清宫大殿西暖阁的炕上、几案下。贴金大柜顶上,文书、战报、各地的睛雨表堆得像一座一座的小丘。康熙正抱着六岁的太子胤初,教他认字。一时,由杰书领衔,明珠、索额图和熊赐履依次进来。
      康熙笑着问道:“这个时候递牌子,朕想不出有什么要紧事。莫不是奏事匣子没递进来,怕朕责罚?”
      熊赐履先将方才与索额图、多济商议的调粮办法,一一奏明,然后才缓缓奏道:“臣等夤夜惊动圣驾,倒不为这些事。为的是一件杀人命案,请皇上圣裁!”于是便将方才户部部院门口的事一五一十,详细奏明了康熙。
      康熙一直紧蹙眉头听着,叫人把昏昏欲睡的太子抱去了,方道:“你们进来得对。这件事朕想着应分两层儿来瞧:一层,朝廷眼下无力管到西边的事,不能和葛尔丹翻脸。格隆进京带两千人,这本来就是没王法。朕不治他的罪,也不见他,就是在想着两全之策。对葛尔丹这人,朕暂不想招惹。二层,他们在京师杀人,这得治罪。杀人抵命,何况还杀了个朝廷命官!朝廷若是宽容,他们就会越发上头上脸,往后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!”
      杰书赔笑道:“主子说的极是。不过现在云南战事未毕,不宜再开战端。他杀人闹事,为的就是逼着主子见他,承认葛尔丹的汗位。前些日子格隆刚进京,理藩院咨问六部,没有一个人主张开罪葛尔丹。奴才想着,既不能开罪,何妨就做个人情,把那个王女格格还他,杀人之事暂不追究,他不就没了借口吗……”
      熊赐履听了这话,心里很不以为然,涨红了脸冷笑一声道:“圣上,外藩使臣觐见天朝,哪有这么没规矩的?朝廷又不是打不过他,是眼下分不开身整治!六部官员说这样软的话,实在不成体统!”
      明珠在康熙眼前一向是打顺风旗的,出班奏道:“以臣之见,这事得办得不柔不刚,恰到火候才行。他既已经称汗,不过想着叫朝廷认可。奴才想着,不如借这件案子召见格隆,一边好言抚慰,一边严加训斥,将杀人犯明正典刑,这样岂不面面俱到?”
      索额图看了明珠一眼,冷冰冰问道:“那个王女呢?格隆觐见时,如果提出:‘我们索要部落的仇人,你们为什么袒护?’怎么办?”
      这事真不好办,是个没法处置的难题。格隆在京有两千人,那位王女留在京城,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被发现。既要抚慰葛尔丹,就不能授人以柄。康熙早就接到密奏,说土谢图王女流落中原。他曾密谕各地方留心访查,不料这位王女却近在咫尺。康熙想让她住进宫来,又觉着不妥当。正没做理会处,明珠手一拍,说道:“连夜悄悄放走她,这叫死无对证!这么大个中原,他们到哪儿去找去?”
      康熙说道:“放到何处?连夜放走,她是进京告御状的,放出去,依旧要来,怎么办?”
      熊赐履沉吟了一会,说道:“这么办吧……臣连夜叫个家人把宝日龙梅带出京城,安置在臣湖北老家,待将来有机会再说吧……”
      第二日,康熙和上书房大臣齐集乾清宫光明正大殿召见格隆。他阴沉着脸,望着外头靠靠细雨,待格隆进来,行过了礼,方问道:
      “格隆,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居然放纵部下扰乱京师,抢劫民女,难道你要造反不成?”
      格隆忙叩头道:“这里是博格达汗的帝城,请天子鉴谅。我是博硕克图汗忠实的部下,我们大汗有令:无论何时见到土谢图部的人,一律格杀勿论!所以我们才与户部衙门发生了冲突。”
      康熙格格一笑,说道:“哼哼,你大概还在想,这个地方是元朝的大都吧!或许,你还想朕是女真人的后裔,女真人曾是你们祖先手下的败将?如今女真人的后裔却受你的三跪九叩首的大礼,心里有点不是滋味,是不是?”
      格隆吓了一跳,忙道:“不,不,不,我们博硕克图汗的人都知道:苍天只保佑有德的人。我们臣服大博格达汗。我们是来进贡的,只是不知为什么博格达汗不肯接见我们!”
      “你不像个臣服的人,所以朕懒得见你!朕已下诏,命将杀人凶手就地正法了。”
      格隆大吃一惊,“求皇上鉴谅!多尔济是臣派去的,要杀,杀我!”
      “晚了,此时他的头已经落地了。”
      格隆浑身一震,抬起头来看康熙,半晌才道:“皇上,这会引起兵端!他是在追宝日龙梅!”
      “噢,是吗,慢说他追错了人,就真的是宝日龙梅,她既在京城就应受国法保护!你说引起兵端,好呀,来吧!——告诉你,朕七十万大军已经捣毁了吴三桂的老巢,正愁无用武之地呢!”
      格隆没有料到康熙会说出这些话,顿时气得脸色苍白。康熙看在眼里,却没有停下话头:
      “格隆,国法、天理、人情,应该这样。”康熙忽然变了口气,显得温和可亲。“格隆你想想,如果有人在准葛尔犯了禁令,你们的葛尔丹难道就不管?所以你大可不必觉得丢脸,朕这是为你好,也是为葛尔丹好。——大家都要顾全名声嘛!你说是不是?”
      “是……”格隆咽了一口唾味,声音有点颤抖。
      康熙微微一笑,起身一弯腰,扶起了格隆,拍拍他的肩头笑道:“你生这么大气,何必呢?你是阿拉布坦的人吧?多尔济仗着和葛尔丹是结盟兄弟,分走了你一大块草原,有这事没有?朕不是挑拨吧!他犯了王法,谁救得了他,你又何必难过?”
      格隆听着这又体己。又堂皇的话,心里竟自一热。愣了半晌才呐呐说道:“他是副使,我……回去……”
      “嘿,格隆,你回去不要紧。朕当然不叫你为难。回去带封诏书,朕这就册封葛尔丹为汗,不追究他弑父杀兄夺位的罪过。你和他侄儿阿拉布坦好生劝着他,谨守西疆,不要和朝廷作对,自然有好处的——察哈尔的尼布尔王子你知道吧,那是忽必烈的正统后裔!他造反,十二天就完了。十二天,明白吗?”
      格隆万里之行,来到京城,要的就是这封诏书,想不到方才大发雷霆的康熙,一转眼就成了菩萨,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准备大费唇舌所要的东西,而且顺手替他夺回一大片草原牧地!格隆此刻心里真是什么滋味全有,涨红着脸,低头道:“谢博格达汗大恩!臣一定遵奉圣谕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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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三章 金和尚丛冢梦黄粱 高士寄韩府荐自身
     
      康熙皇帝又打又拉,制服了葛尔丹的使臣格隆,又派太监带着格隆去领赏,这才转过身来,收敛了笑容,心事沉重地对众大臣们说:“格隆不难对付,对付葛尔丹才难办呢!此人志大力强,不可轻视。只可惜我们这边事情没完,腾不出手来处置啊!”因见上书房文印主事何桂柱抱着一叠文书进来,便道:“有什么急报文书?你去照照镜子,瞧瞧你那埋汰模样!好歹也是六品官儿了,照旧还是个店老板气质!”
      众人这才细瞧,只见何桂柱褂子也没穿,袍子皱巴巴的,衣领一边掖着,一边翻着,上头一层油泥,好像冻得伤了风,眼睛鼻子揉得通红,一副狼狈样。只明珠知道是他的夫人病了,忙得无心整治,忍不住咧嘴一笑。
      “回主子的话——啊嚏!奴才走半道儿上,因见雨打湿了文书封包,只好脱了褂子包上——里头是部议过的奏章,还有一份是河南巡抚六百里加急递进来的。御史余国柱参劾花园口河道彭学仁的折子也包在里头。”
      一句话提醒了康熙。他拆了封包,一边说:“传彭学仁进来——何桂柱,你知道脱褂子包奏章,很识大体嘛!朕是说你的气质,和十七年前头一次见你时毫无二致。君子小人本无鸿沟,你不读书不养气,一辈子休想脱胎换骨!原想抬举你放出去做个道台,你这德性样,成吗?”
      何桂柱抹了一把汗,赔笑道:“万岁爷教训的极是!奴才这贱性儿,蛇蛇蝎蝎的不成体统。奴才是得多念点文章!”
      康熙没再理会他,把文书封包打开了。上边第一份就是御史余国柱参劾花园口河道彭学仁的折子。里边说黄河花园口决堤,郑州知府同知两个人全都葬身于洪水之中,只有河道彭学仁逃出来了。余国柱说彭学仁擅离职守酿成大祸,请皇上严加惩治。
      放下这份折子,康熙又拿起来一份,这份是河南巡抚保奏清江知县于成龙的折子。康熙一边看一边皱起了眉头,因为昨天晚上,康熙看了江南总督葛礼弹劾于成龙的折子。当时,十分恼火,一个小小县令竟敢私自动用库粮,这还得了。本想立刻下旨严办,可又一想,觉得不太要紧,又看了方皓之的奏折,康熙心里才明白,马上又有了新的想法。
      “百姓们是为于成龙请命的。看来……于成龙是个难得的清官呀!”
      明珠叫了一声,正要说话,康熙摆摆手止住了他,接着说:“你不可再说于成龙的坏话。本应奖励,朕却……”说罢一言不发,竟背着手踱出了殿外。
      彭学仁已进来一会了,因未奉旨不敢擅入,跪在湿漉漉的丹墀下,见康熙出来,忙叩头说道:“罪臣彭学仁叩见万岁!”
      “嗯!”康熙愣了一下,冷笑道:“你就叫彭学仁?在外头你跪了半日,挨冻了,这样滋味可好受?”
      彭学仁叩着响头,喑哑着嗓子答道:“比之百万生灵为洪水吞噬,奴才不敢言冷。”
      “哼!原来你竟是位好官,还记得天下生灵!朕问你,郑州知府、同知他们如今在何处?”
      “他们……都死了……”
      “你怎么活出来了?哦,朕明白了,因为你是河工上的,所以洪水给你留了情面!”
      “回万岁的话……当时大水漫堤,知府黄进才,同知马鑫投河自尽。我们三人约定由奴才进京来向皇上奏明,并请旨领死。后来全堤崩陷,奴才因略识水性,冲下去六十余里才爬上来……”
      康熙的心不禁一沉,彭学仁说的这些情况在余国柱参本上却没有,稍停一下又问:“当时有几处决口?”
      彭学仁抬头想了想,回道:“先是六处,五处都堵上了,奴才们在最大一处,眼看就要合龙,可是因沙包用完,功亏一篑。否则……全完了,全完了啊,我的主子!”说到这儿,他的泪水夺眶而出,却不敢放声痛哭,只压着嗓子呜咽。
      康熙听着心里不禁有点发痛:连沙包都不够用,能怪河道不肯出力吗。“你下去吧!朕已令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治河总督,你到他幕下办差去吧!”
      “是,臣谨遵圣谕。”说完出去了。
      康熙转身回殿,抚着刚留起来的短须对熊赐履道:“山东巡抚叫于成龙,清江县令也叫于成龙。他们是不是一家?”熊赐履不知道,管着吏部的索额图说道:“是同族兄弟。”
      “哦,哥俩叫一个名字,有意思。明发诏旨:小于成龙晋升为宁波知府。葛礼的本子要严加驳斥!”
      康熙说完见众人愕然相顾,问道:“怎么,你们不明白是吗?昨晚朕看了葛礼的本子,也是气得无可奈何。今天又看了方皓之的保本,还是方某说得对!据此案,清江为水所困,十几万饥民困饿城中。于成龙是全城的父母官,能坐看积粮如山而饿死子民吗?此谓之仁而清;暂调朝廷存粮,赈济灾民,此谓之忠而明;遵母之命,抗权势乱令,此谓之孝而直;贤母良臣集于一门,当然应加褒扬,葛礼反而严参,实属昏愦之极!”康熙心事沉重地看了看天,长叹一声说道:“久雨必晴,好歹天快晴了吧!此时晴了,今年秋粮就有指望了……”
      康熙盼天晴,有人却在诅咒天晴。他就是康熙十二年腊月在京师聚众谋反,事败逃亡出来的假朱三太子杨起隆。当年他用二百多条性命换得他孤身出京,原指望能再整旗鼓与朝廷周旋,不料至今夙愿难偿。心中的苦、气、恨,像火一样烧得他秃了顶,便索性用重金购买度牒出了家,当了和尚,人们都叫他金和尚。如今,他在邯郸城北丛冢镇的天王庙已隐藏了整整五年。
      东边与丛冢遥遥相对的便是有名的黄粱梦镇。无论丛冢还是黄粱梦,两个名字对他金和尚来说都极不吉利,丛冢,顾名思义,是一片荒坟,黄粱美梦更是一场空。照迷信的说法,杨起隆在这里做上一枕黄粱梦,醒来却被送进了坟墓,多倒霉呀!但杨起隆却并不在乎。一来,在直隶。山东所经营的各处香堂已被朝廷消灭殆尽,他又不愿进微山湖投靠水匪刘铁成;二来他觉得这地名儿能时常提醒自己,就算是卧薪尝胆吧,有点像带刺儿的花,只要一伸手去抚摸便扎得出血,勾起他对悲酸往事的回忆。他在这里住得很安定,在这中原人烟稠密之地,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金和尚曾做过拥有二百万弟子,叱咤一时的“钟三郎”香堂总领,是朝廷严旨缉拿的“伪朱三太子。”
      此时,已经入更,金和尚正坐在庙前的石阶上,望着满天星斗想自己的心事,他心中暗暗发狠,老天爷呀老天爷,你为什么不昼夜不停地下上三年大暴雨,来个洪水世界,让九州陆沉,大地翻转,即使把自己淹死在内,也心甘情愿。
      其实杨起隆并不愁吃、愁穿,他手里有钱。当年,湖南送往京城的六十万两军饷,被他原封不动地劫了下来,就埋在离天王庙不远的一棵老桑树下面,埋了足足一丈八尺深。可是后来那块地,被当地的一个能婆子韩刘氏买下了,老桑树也划进了韩家的后园。表面上看,这倒保险了,可是,金和尚要想挖出这批财宝来用,就必须打通关节,走进韩家后园。韩刘氏寡妇门第,对金和尚是贵贱不买账,任他找出什么理由,也难跨进韩家的大门。
      夜更深了,一阵寒风吹过,金和尚打了一个冷战,这才意识到自己坐在邯郸古道旁丛冢镇东的天王庙前。朦胧的月光给周围的景物镀了一层水银。那些不久前发生的事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。他听听四周动静,东厢房里一个人睡得正酣,在打呼噜。这人姓高,是个进京应试的穷举人。西厢房里还住着一个人,是金和尚三年前收的沙弥,俗名于一士,有一身铁布衫硬功,高可纵身过屋,远可隔岸穿河,因杀了人,官府缉拿,剃发当了金和尚的徒弟。金和尚在江南设的二十几个黑店,伙计们多是他的黑道朋友。金和尚正想起身回精舍,西厢屋门吱呀一声开了。于一士斜披着夹袍出来,他走出庙,看了看金和尚说:“堂头和尚,后半夜了,还打坐?”
      “倒不是打坐,今晚不知怎的错过了困头,再也睡不着了。先是那边韩刘氏哭得凄惶,后来又见她去黄粱梦镇给吕祖上香。这么晚不见回来,别是出了什么事吧?”
      这个韩刘氏是个远近有名的能婆子,早年丧夫,跟前有一个小儿子。可不知为什么儿子却得了重病,什么好郎中都给他瞧过,什么珍贵药全用过,可是这病就是治不好,不中用。这位精明强干的老大太也乱了方寸,所以,每夜子时都到黄粱梦求神。
      “疾病,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也不中用!”于一士说着便推门进去歇息了。金和尚因银子埋在韩家后园,几次上门化斋想进去瞧瞧,都被挡在门外,想命于一士去黄粱梦探望一下,趁便套套近乎,正待说话,东屋书生早被他们惊醒了,隔着窗子问道:“大和尚,是谁病了?”接着便是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,已是穿衣起身出来。金和尚忙迎过来,合掌道:“惊动了居士,阿弥陀佛,罪过!”
      出来的这个人叫高士奇。你别看他其貌不扬,衣衫不整,可是才华出众。他本是钱塘的穷举人,自幼聪颖异常,诗词歌赋、琴棋书画、插科打诨样样都来得两手。听说有病人,高士奇走了出来,头上带了一顶六合一统毡包帽,身上穿着一件里外棉絮的破袍子,一条破烂流丢的长腰带,听了这话就一笑:“正愁手头无酒资,忽报有人送钱来!快说,是谁病了,带爷去瞧瞧!”
      “相公别吹了!”西屋里于一士吃吃笑道:“你是华陀、扁鹊、张仲景,还是李时珍?”金和尚正容冲西厢屋说道:“清虚不要取笑。”又转脸对高士奇道:“居士既精歧黄之术,贫僧带你到韩家,韩少爷但有一线生机,也是我佛门善事。”善哉!”说着便去掌了灯带路。
      韩府离这里不远,霎时间两人就到了。但门上管家却不肯放他们进去,双手叉着,仰脸说道:“你这金和尚忒没眼色,三更半夜的,是化缘的时候吗?明儿来吧!”
      金和尚赔笑道:“这位是郎中。知道府上人丁不宁,我荐来给少爷瞧病的。”
      “那也不行。”管家瞟了高士奇一眼,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哎,——那不是我家老太太回来了?你们自个和她老人家说去。”
      二人回头一看,果见东边道上亮着一溜灯笼,走近了瞧时,才见是十几个长随骑着毛驴,簇拥着一个白发老太婆徐徐而来。老太太两腿搭在一边,到门口身子一偏,很麻利地下来,随手把缰绳扔给一个仆人,只瞥了一眼高士奇,问道:“马贵,这是怎么了?”
      金和尚忙趋前说道:“阿弥陀佛,老施主纳福!和尚夤夜造门,不为化斋,知道少公子欠安,特引荐这位高先生来给你家少爷诊病……”
      “马贵,天儿太冷,叫人陪两个丫头去黄粱梦,给那个女要饭的送件棉袄。冻得可怜巴巴的,就在庙后大池子旁那间破亭子里,听着了?”老太太一边吩咐马贵,又看了高士奇一眼,慢慢说道:“今儿后晌邯郸城的方先儿看了,人已不中用了,不劳和尚和高先生费心,做道场时再请和尚吧!”说着竟转身径自上了台阶。
      “哈哈哈哈……”高士奇突然纵声大笑。
      韩老太太止了步,身子不动,转脸问道:“高先生有什么可笑的?”
      高士奇仰脸朝天,冷冷说道:“我自笑可笑之人,我自笑可怜之人!天下不孝之子多了,可是不慈之母我学生倒少见,今日也算开眼!”
      韩刘氏大约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人,只略一怔,脸上已带了笑容,刹那间眼中放出希望的光,变得亲切起来:“兴许是我老婆子眼花走了神儿,我瞧着你不像个郎中,倒似个赶考举人似的——你是哪方人,读过医书吗?”
      “三坟五典、诸子百家,老人家,不瞒您说,我学生无不通晓!医道更不在话下。只要病人一息尚存,就没有不可救之理。成与不成在天在命,治与不治,在人在事。你连这个理儿也不晓得,不但没有慈母之心,即为人之道也是说不过去的。既然如此,学生从不强人所难,告辞了。”说着便要拂袖而去。
      韩刘氏忽然叫道:“高先生!”她眼中泪水不住地打转儿,却忍住了不让淌出来。“请留步!做娘的哪有不疼儿的?自打春上我这傻儿子得了这个症候,请了不知多少有名的郎中,药似泼到沙滩上一样,只不管用。今儿人快断气了,求吕祖的签又说什么‘天贵星在太岁,忌冲犯’……不是我老婆子不懂理,这有什么法儿?先生既这么说,您又是个举人,兴许您就是贵星,那我儿子的灾星该退……”却又吩咐马贵:“到账房支二两银子,取一匹绢布施给和尚,好生送他回庙。高先生快请!”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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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9:57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四章 老母哭难保娇儿男 孝廉乐计救俏冤家
     
      韩刘氏把高士奇请进了府中。高士奇不敢怠慢,直接来到了病房。果然,韩刘氏的儿子韩春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,面如死灰,双目紧闭,浑身上下骨瘦如柴,只有肚子涨得鼓鼓的,把被子都顶起了老高,看样子已经是奄奄一息了。
      高士奇急忙翻了翻他的眼皮,在人中上掐了一下,又在膝关节上敲了敲,可是病人一点感觉也没有。高士奇赶紧替他诊脉,韩刘氏在一旁一会看儿子,一会又看高士奇,过了好大一会,高士奇终于把完脉了,叹了口气,站起身来。韩刘氏急忙走上前来:“高先生,我儿子他……”
      “嘘,老太太,咱们外边说话。”
      众人出了前庭坐定,韩老太太抚膝叹道:“人都这模样了,哪里说话还不一样!”
      “不一样。”高士奇道:“如果我们在里头说话,令郎都能听见。”
      “真的?你说我儿于他能听见咱们说话?”韩刘氏兴奋得身子一动,眼睛霍然一亮,“这么说他心里还明白着!”
      “嘿,不错,不瞒你说,令郎的病是被那些白吃饭的医生给耽误了,你知道吗?观此脉象,左三部细若游丝,右关霍霍跳动,乃病在阴厥损及大阴之故。不过是液枯气结——不知生了什么气,还是什么事急得——结果东木火旺乘了中土,重伤了胃,一定是吃不下饭,连喝水都要吐出来——你不要忙,听我说。不用瞧前头太医的方子,便知他们都用辛香之类的药,可是他们是按气聚症治疗,殊不知此乃弃本攻未,竟都成了虎狼之药。”他摇头晃脑地还要说,韩刘氏早急得止住了:“高先生您前面说的都对,说后头这些个我也不懂,我只问你,我儿这病还能治不能了?”
      高士奇沉思了一下,答道:“嘿,老太太,人到这份儿上,大话我也不敢说,令郎这病是还有三分可治。这样,我开个方子,如果令郎吃下去有所好转,我就有把握。”韩刘氏一听到这里,一边命人安排笔墨纸砚,一边吩咐家人办酒席。
      高士奇开了个药方,韩刘氏接过来一看,连一味贵重的药都没有,全是家里常备的药,不尽有些纳闷儿,抬头看高士奇,却见他只微笑不语。韩刘氏忙一叠连声叫人“煎药”,这边高士奇早已在席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韩刘氏轻叹一声坐在一边守着,静等消息。
      天色微明时,高士奇已吃得醉醺醺的了。一个仆人从里头跑出来,高兴得大叫道:“老太太,你快去看看吧,少爷醒过来了!”
      韩刘氏听见这话便三步两步挑帘进了屋里,照直来到儿子的病榻跟前。果然韩春和睁开眼,声音小得蚊子哼似的:“娘哟……孩儿我连累了你老人家了。”
      “哎呀,真神了,儿子会说话了。”韩刘氏心里又是凄惨又是宽慰,又是欢喜又是悲伤,止不住泪流满面,俯身给他掖掖被角,一边轻声道:“和儿,你好点了吗?如今不妨事了。娘夜里在吕祖跟前烧了好香,咱家来了救命活菩萨。过几日好了,你得给这位高先生磕头立长生牌位儿……”
      高士奇见这母子俩至性,想起自己自幼失去双亲,眼眶也觉潮潮的。他凑近了病床笑道:“韩公子,我不是救命活菩萨,是咱们俩有缘。你这得的是心病,还得心药来医。我不明白有什么事大不了,让你急得这样,得告诉你母亲。气郁不畅,又不肯说,依旧要结郁,我能守在这里等着救你吗?”
      韩刘氏忙道:“高先生说得对,你怎么会得了这个病,快把实话告诉娘!”
      “娘……我怕……”
      “什么,你怕什么,怕谁?”
      “我怕娘的家法……”
      屋里一阵沉默。韩刘氏慢慢倒退了两步,一屁股坐在椅上:“傻孩子,你爹死得早,娘就你这一根苗儿,指望着你替祖宗争气,不能不调教你,你就怕成这样儿!如今你大了,又懂事了,病到这份儿上,娘……还舍得动用家法?”一边说一边便拭泪。
      韩春和看了母亲一眼,“我……还是镇西头周家……和彩绣的事……”
      “彩绣?”韩刘氏一时愣了,想了半天才问:“哦——,是那年七月十五黄粱梦庙会上,头上插了芙蓉花的那姑娘?哟,去年咱娘俩不是说好,不要那破——”她顿了一下“鞋”字终于没有出口。韩春和无力地点点头,说道:“就是她……是娘逼着叫我说不要的……”
      这么一来韩刘氏明白了,她也笑了:“姑娘长得是可人意的,不过已经有了婆家,这个月就要出阁了。天下好闺女多着呢!你病好了,瞧着娘给你选一个——你真叫没出息,这也算件事儿?”
      “她出阁还是因为我……”儿子呻吟着道。
      老太太奇怪地问道:“为你?”
      韩春和有点羞涩地说:“她……有了身子。”
      “哦……”韩刘氏慢慢站起身来,自言自语道:“是这样的。如此说来,我已有了孙子……既然是我的孙子就不能叫他们作践了。你别难过了,这事交给妈来办!”
      高士奇在旁听了半天,已经听明白了,他看韩刘氏办事如此爽快,如此有把握,心中很是佩服。回过头再看韩春和,只见他把心里话一说,已松了一口气,脸上泛出一抹血色。
      早饭罢,韩刘氏命人给高士奇拿来一身崭新的衣服,打着火媒子抽着水烟笑道:“亏了高先生。我想高先生才学又好,医德又高,见了多少进京举子,都总不及你,老婆子思量再三,想托你再帮个忙,不知先生愿不愿意?”
      高士奇换了一身新衣服显得精神多了,吃得满面红光抹着嘴笑道:“老太太,有什么事?你尽管说。只要高某人力所能及,我一定照办。”
      老太太左右看看没人,凑到高士奇耳边小声如此这般,连说带比划了一阵子。
      高士奇一边听一边点头,还未听完便鼓掌大笑:“妙哉!高某读书阅事多矣,却没干过这等有趣的事——老太太,不是我奉承你,你若是男子,能做个大将军。不过,却只为这个女孩子,可惜了您这条计策了!”
      老太太格格笑道:“别折死我老婆子了。唉,为了儿子,也只能这样办了。我想你是举人,有功名的人,他们奈何不了你。当然别人也能干,可是挨顿打吃个小官司却免不了。我这么做一来为儿子,二来媳妇肚里还怀着孙子,这一救就是三个人。凭这个阴德,足够你挣个翰林的!”
      高士奇听得高兴,双手一合道:“好!就按您说的办!”
      韩刘氏办事一向爽快,行动迅速得令人吃惊。两天的时间,一切停当。这天下晚更起,丛冢镇西周员外家秋场上的麦桔垛突然起了火,烧得半边天通红。蒙在鼓里的周家哪知是计?前后大院除了老弱仆妇,倾巢而出,提着水桶、面盆、瓦罐一哄都去救火,大锣筛得震天价响。就在这猝不及防之时,韩刘氏亲自率领全家三十多个仆人,乘着乱哄哄的人群,带了二十五两银子定做的十乘竹丝女轿,一色齐整披红挂绿,从周家正门一拥而入直趋后堂,把个怀孕的新娘子彩绣架上了轿抬起便走。周家几个老妈子上来拦时,被那些持着大棍护轿的家丁推得东倒西歪。等周家男仆赶来时,轿子早已夺路出去。
      十乘轻便小轿一出大门便分了两路。一路南行,一路西奔,照韩刘氏精心安排的路程疾趋而进。只有高士奇坐的一乘在丛冢兜了一圈回到韩府,换了白日从城里雇来的轿夫,明灯火烛顺官道向北徐徐而行。
      这次抢亲,前后没用一袋烟工夫,但一切目的全都达到。那些轿夫个个年轻力壮,吃饱了饭,给足了银子,走得既快又稳,一分为二再一分为二,愈岔愈远,消失在茫茫暗夜的岔路上。被调虎离山之计弄懵了的周乡绅原以为是土匪绑票,回到家才弄清是这么回事,气得暴跳如雷地在院里打骂家仆,布置追寻。闹到天明,只截回了一乘轿,其余的竟像入地了似的无影无踪。
      见轿被押着抬到当院,周乡绅气急败坏地吩咐道:“带进来!”他早年做过一任知县,说话中依稀还有几分官派气势。他身边坐着的夫人披着大袄,脸色青白,双目发痴,呆呆地一声不言语。
      轿落地了,高士奇一哈腰出来,一瞧这阵仗,先是一愣,吁了一口气便翻转脸来,盯着周乡绅,操一口不南不北的官话,说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早听说山东的刘铁成常来这一带骚扰,还以为是响马,几乎没叫你们吓死!怎么了?你劫我的轿做什么,呃?”
      周乡绅把高士奇上下打量一番,见高士奇戴着衔金雀搂花银座顶子,地地道道的一个孝廉:“你……是谁?”
      高士奇眉头一拧,说道:“嗬!希奇,我不问你,你倒问我是谁!我连怎么回事也不晓得,就被你们抬到这儿来,还正想问你先生是谁呢。”
      周乡绅面色苍白,咬着牙冷笑一声,打量着一脸莫名其妙的高士奇,说道:“好一个举人,伙同匪盗夜入民宅抢劫民女!功名、脑袋都不要了?”
      “嗬!”高士奇脖子一伸,冷笑一声:“连我是谁都不知道,就敢栽赃?”
      周乡绅用手一指轿子问道:“我问你,这轿从哪儿来?”
      高士奇看了看那乘轿,红毡帷子套起的轿身,黑油漆架子配着米黄轿杠,普普通通一乘暖轿,便拍拍胸脯答道:“我说这位先生,你是审贼呢,还是问话?大爷我懒得告诉你!你敢把爷怎么样?难道公车入京的举人连这样的破轿子都坐不得?”
      这一说,周乡绅倒真的犯了踌躇:听口音这孝廉决非此地人,轿夫又都是邯郸老房的,万一错拿了一个会试举人,这麻烦就惹得大了,周乡绅想想无可奈何,两腿一软坐在椅上,铁青着脸盯着高士奇不说话。高士奇心中暗暗好笑,他早瞧透了这个古板乡绅是心粗气浮的人,于是,他的口头便硬了起来,厉声吩咐道:“轿夫们,咱们不往北赶路了,起轿回邯郸府!看哪个敢拦我?”说着撩起袍襟便要上轿,又回头冷笑道:“我说,这位老爷,你还是识相点,陪我一同走走,别等着官票来提!”
      周乡绅顿时慌了,忙将高士奇一把扯住,“哎哎……”憋了半天才干笑道:“误会……误会了……下头人不懂事,还以为轿里坐着小女……让先生受惊了。”
      “我不管你小女大女,我得走了。这事不能算了,令爱叫土匪给抢跑了,那你就能拦路行劫吗?”说着便又挣着要上轿。
      那夫人却颇明事理,见高士奇不依不饶,忙起身福了一福,说道:“奴才们无端惊了先生的驾,老婆子给您告个罪。您请坐,看茶!”
      高士奇见对方软下来,就坡打滚儿苦笑道:“我堂堂一个举人,丢不起这个人呀!”
      一句话提醒了周员外,更觉不能放走这个书生。周乡绅是个有身份的人,女儿让人抢走了,万一将这事张扬出去,可怎么好?忙赔笑道:“方才老朽急中无礼,先生万勿见怪……”一边往中堂上让,一边问道:“敢问先生贵姓,台甫?”
      高士奇却不买他的账:“在下姓高名士奇。虽无百万家资,却品高行洁。族无犯法之男,家无再婚之女,怎么?还要治我抢劫之罪!”
      “不敢,不敢。”
      高士奇乜着眼笑道:“请恕学生孟浪,这事儿有碍——怎么令爱好端端的就……”
      周乡绅脸腾的红到脖子根儿,抚膝长叹一声没说话。周夫人起身进屋取出一个包裹,就着桌子打开摊在高士奇面前,一色十个银饼,足足二百两纹银。高士奇心中虽然高兴,脸上却不露声色地问道:“请问夫人,这是何意?”
      “高先生别见怪,一点小意思。一来先生受了惊,拿去买点东西补补身子;二来嘛、我瞧着先生很有才气,想请先生帮我一个忙。”
      高士奇心里明白,所谓“帮”,就是封口不让他往外说。高士奇心中暗想:就凭夫人这点见识,比对面这位撅着胡子的老爷子就聪明得多。他掂掇一下,把银子一推,笑道:“老太太你放心,我怎会破坏人家名声?银子我是承受不起,你只说要商议什么事吧!”
      周夫人见高士奇半推半就收了银子,这才放了心,叹了口气说道:“说来也是冤孽。我这个不成器的三丫头,前年看庙会,不知怎的就和韩家那个孩子好上了。原先我们不知道,后来眼看身子大了,逼着问她她才说出来……老头子先说叫她死。你想,可能么,她有身子的人,一死就是两个;如叫她产吧,姑娘家生个孩子,老爷子也会气死的;打胎吧,又晚了,弄不好也得出人命,所以想尽快嫁出去……”
      高士奇看透了周员外的心理,他既想尽快找到女儿,又怕事情传了出去丢人现眼。当周夫人说到女儿与韩春和相好,已经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,想把她尽快嫁出去的时候,高士奇觉得火候到了,事先想好的话也该说了,便微微一笑:“我说员外夫人,请恕小生直言,你们把个怀了孕的女儿嫁出去,这恐怕不是好办法,你们想,女儿一进门就生孩子,婆家能不怪罪吗?你女儿这一辈子日子恐怕都不好过了。”
      “依高先生之见应该怎么办呢?”
      高士奇假意思忖了一会儿:“嗯——这个么——想想你们发现女儿的身子一天天大了,不如假戏真做,把女儿找回来,就让她和韩公子成了婚。这样既成全了他们,又保住了名声。可是如今——”
      “是呀,是呀,我也是这么想,可这死老头子说什么也不答应。说韩家是外来户,不知他们家老根底,韩公子又害了重病。瞧,如今女儿丢了,再想嫁给韩公子,也不行了……”
      高士奇打断了周夫人的话:“夫人,你先别着急,依小生看来,这事本来就蹊跷。我没见过韩公子,但听您的话音韩公子与你家女儿相好已经一年多了,您的女儿又有了身孕,焉知他害的不是相思病?昨夜你家女儿被劫走,又焉知不是韩家为儿子冲喜所为?如果员外和夫人信得过小生,我情愿替你们到韩家走一趟。果然如我所讲,这倒是一桩大喜事。不过事成之后,你们少不得要重重谢我呀!哈哈哈——”
      事情闹到这份上,周员外再古板,再执拗,也不得不点头了,他沉思了一会说:“高先生肯出头为老朽排忧解难,我感恩不尽。高先生所说,既让小女有了归宿,也保住了我家的名声。只是,小女彩绣已经与王家订了亲,如果王家来要人,可怎么办呢?”
      “哈哈哈……周老先生您多虑了,昨晚你家女儿被人抢走,这消息能瞒得住吗?王家知道了恐怕退亲还怕来不及呢,哈哈哈……”
      一席话,说得周员外夫妇眉开眼笑,忙叫下人置办酒席,热情款待高士奇。高士奇吃了个酒足饭饱,打轿回韩府去了。后边的事,明摆着的,不用我再说了,韩春和的心上人进了家,病也好了,人也精神了;周员外呢,虽然心里不痛快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饭,他又有什么法子;一场泼天大祸,就这么不了了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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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五章 观社火巧遇陈河伯 探荒坟重逢美婵娟
     
      康熙十八年二月龙抬头这天,黄粱梦大放社火,周围数十里善男信女不绝于路。高士奇却盘算着进京的事了。他穿着竹青夹衫,也不系腰带,一头乌亮的头发拢成长辫直拖到腰间,潇潇洒洒。飘飘逸逸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。看了一会百戏儿,瞧一会卖药的,觉得百无聊赖。便来至仙梦堂后,一边闲逛一边想心事:马上就要进京赶考了,到了北京之后,这步棋该怎么走呢?
      难哪!凭真本事。凭文章硬考,我用得着求谁?无奈明珠、索额图这些当道大老爷都是棺材里伸手,死要钱!周韩两家给的这一千两银子,只怕不够塞他们牙缝儿!即便侥幸考上,顶多打点个知县,备不住还是个县丞,真不如我行医卖字画呢!他摇头苦笑了一下,见一池春水在风中荡漾,隔岸杏花似雪、柳丝如雨,真是二月景致摇人心扉。正想构思佳句,因见廊下碑间粉壁上尽是题诗,一边看,一边走,来到北头,却有两首诗写在墙上,下面落款是“钱塘陈潢”。墨汁淋漓,一笔极有风骨的颜体字洒脱流畅。高士奇偏着脑袋仔细品评了诗之中含意,却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:
      “高江村,久别了!”
      高士奇回头看时,来人有二十六七岁,干筋黑瘦,却是双眸炯炯,十分精神,穿一件团花青绸长袍,两腿分得开开的背手站着微笑。
      “……哦……足下……哈,是陈天一嘛!”高士奇迟疑了一下,忽然认了出来,“哎呀,您怎么晒得这么黑!哦,陈潢是你的本名儿,到现在才想起来!怎么,又让令兄逼着进京取功名了?”
      陈潢笑道:“哪里,家兄如今也想开了。看来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,一辈子离不开河。立德立功都不成,只好立言。我已考查完了南北运河,想再过几日从娘子关入晋,到河曲镇沿黄河南下,我写的(河防述要)这部书里还缺些东西,比如要想治得黄河清,如何探本求源……”说到治河,这个黑瘦汉子眉飞色舞,滔滔不绝,“……出将入相,那是你江村兄这样人物的事。我嘛,只配做个水耗子。”
      高士奇笑嘻嘻地听着,说道:“大禹治水功在千秋,我岂能小看了你?瞧这模样,你要生当河伯,死为水神了。我从令兄处借读过你写的(河防述要),真真是济民治国的要言。治水上我一窍不通,但你言人所未言,发人所未见,精辟之处也令人叹为观止啊!”
      陈潢仔细打量一眼高士奇,说道:“真不敢认你了,你这破落户书生如今出落得这样阔气!难道你发了横财不成?”
      高士奇这才笑着把在韩刘氏家治病的事说了,却回避了周家抢亲一节,说完,看着陈潢又问:“看你的诗中愤愤不平的,如今你遂了心愿,求仁得仁又有何怨?怎么发牢骚?”
      陈潢呆了半晌才笑道:“不瞒江村兄,盘缠已尽路程尚远,焉得不愁?”
      “哎,这有何难?包在我身上!腰里没钱就不敢横行——到底你是公子哥儿脾性。像我高某,身上一文没有,不也从浙江来到这里了?走!随我到韩家去,让他们腾间空房,你好好歇息几天,把考查文章也理理,养足精神我往北你行西,咱们各干各的。”
      陈潢一边跟着高士奇向外走,一边笑道:“澹人兄性子一点没改,有钱就花光,没了再钻营——你要当了宰相,天下可怎么得了?”就在这时,高士奇见一个要饭的女子满脸污垢,一身臭味跟了出来,啐了一口说道:“去去!”陈潢却从身上摸了十几个铜子儿递了过去。二人目光一碰,陈潢微微诧异地一怔,那女丐忙低头掩一下衣襟去了。陈潢问道:“这个女子是此地人吗?”
      “唉,谁知道她!”高士奇又吐了一口唾,“是个哑巴!臭得邪行,一点色相也没——你问她作什么?”
      陈潢沉吟良久方道:“这人很像我三年前买的一个人——当时陕西王辅臣叛乱,我恰好在甘南考察泾河,王辅臣军中缺饷,从蒙古难民中掠来不少女子,装进麻袋,二两银子一个。我身边缺一个侍妾,就也挑了一个,虽然她死活不从,但长得却是极标致的……”
      “标致!哈哈哈……”高士奇大笑道:“这样的叫花子叫‘标致’,真个唐突西施,刻画无盐了——后来呢?”
      陈潢沉默了一下,说道:“想不到买来当夜她就逃走了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……也许嫌我长得丑?”
      “晦,我说陈潢,你是着了魔了!过去的事别提了,管她那些账做什么?难得今晚高兴,该痛饮一场了!”说着便扯了陈潢回到韩家,半个主子似的要了一桌席面,一直吃到天黑。韩刘氏和陈潢挺对脾气,再三挽留让他住下,可陈潢却坚辞要回黄粱梦店里收拾行李,告别了。
      回了下客,陈潢却再也睡不着了,白日见到的女子的影子总在眼前索绕。听着起了更,便披衣出来,此时星汉高远。天街人静,月亮线儿似的高悬中空,远处滏阳河长久不息地发出微微啸声。他漫步踱至庙门口,忽然迟疑地停住了脚步:
      “我这是想做什么?这么晚了,却会一个年轻女叫花子……”
      正待回步,却见大庙前旗杆对面戏台旁,傍水台阶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。陈潢不禁诧异:这么晚了又这么冷,是谁在那边?他往前走了两步,听那人细声吟道:
      柳条金嫩不胜鸦,青粉墙东道韫家。
      燕子不来春寂寞,小潭和风梦梨花……
      听到这儿,陈潢愣住了。眼前这个人,分明是个女子,看她身材长相,隐约正是白天见到的那女乞丐了。陈潢听她词调凄惋,暗暗思忖:这女子如无极深悲苦,和渊博的学识,断不能发此感叹。陈潢的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是怜悯。是爱慕的感情。竟不自禁地大声说道:“好!原来你不是哑巴,竟能吟出这些清音妙语!”
      那女子听到人声,急忙转身一踅,朦胧的月色下,纤细的身材更显得飘忽不定。陈潢不敢怠慢,大踏步地跟了上去。那女子听见他脚步橐橐跟了上来,越发走得迅疾,忽左忽右,忽隐忽现,在荒坟野冢荆棘丛中一闪,早没了踪影。
      陈潢站住了脚步,左右审视周围。此时流云飞渡,月影惨淡,黑森森的松柏发出低沉的涛声,白杨青枫树叶子一片山响。忽然,听见身背后“啾——”的一声凄厉怪啸。陈潢回头一看,对面一个女鬼,披发飘飘。双手高举,脸上非但没有血色,并连耳目口鼻一概不见,只白森森的模糊一片!陈潢的胆量是自幼在险风恶浪中历练而来,自十六岁开始独自查考江源河道,在废庙破观、荒山野坟中过夜是常事,也曾几次和装鬼盗墓的贼人相遇。一阵慌乱过后,他很快就定下神来,点头叹道:“你何必如此?我若没胆子,就不敢追你——把脸上的白手帕取下来吧!”
      “你是谁?”那女人问道:“为什么追我?”
      “你倒先问我!我还没问你呢,你是谁?是不是西域人,曾被王辅臣乱兵发卖过的?”
      听了这话,那女子默然无声,慢慢取下脸上蒙着的白纸。陈潢仔细一看,千真万确,正是白天在黄粱梦镇上讨饭的女叫花子。此时近在咫尺,陈潢仔细打量,星光下虽看不分明,但她脸上已毫无泥垢,细长的脖项上是一张明洁秀丽的面孔,只是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。一种似玫瑰非玫瑰。似香橼非香橼的处女气息幽幽散发开来。她理了一下散发,没有回答陈潢的问话,只解嘲地笑笑,说道:“你真是勇敢的人,以前有几个恶少年都被我吓死了!”
      “自然,你要防身护贞也只得如此。”陈潢冷冷说道:“我不明白,当初我救出了你,你为什么要逃?你是什么身世?”
      “什么你救了我?那是为了让我做你的妾室。我不敢高攀——只好沦落为乞丐了。你今晚为什么要来追我,是为了你的那几两赎身银子吗?”
      陈潢明知她是说假话,却不便再问下去了。摇了摇头说道:“当初救你,为的身边有个女侍。你既然不愿,我也就罢了,生摘的瓜不甜……我听你吟诗,见你装哑,已知你身世极为坎坷。既然有缘相识,我该问你一声……”
      “那么你是真的……爱我了?”
      陈潢浑身一颤,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,回避了她的目光,低声说道:“别……别这样说……我终年考察河情,在黄河两岸见过不少的西域女子,据我看你不像中原人……”
      姑娘微微一笑:“哦?好厉害的眼力。你看得很准,我的确不是中原人,而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人。”
      一听这话,陈潢心里清楚了。当年,他考察黄河上游时,曾到过西蒙古,对那里的情形也略知一二。喀尔喀和准葛尔,是西域的两大部落,不知什么原因,喀尔喀族起了内讧,准葛尔的葛尔丹便乘虚而入,吞并了喀尔喀的草原,还杀死了土谢图部落的汗王。这女子来历不明,她会不会是——想到这儿,陈潢脱口问道:“那,你怎么会流落到中原来呢,你的父母又在哪里?”
      听了这话,那女子脸色一变,突然双手掩面,失声痛哭叫道:“不,你不要问我这件事,更不要提起我那可怜的父王……”
      “父王!?”陈潢一听这两个字,愣住了。啊,面前这位受尽污辱的女要饭的,竟是土谢图汗的女儿,一位身份高贵的蒙古公主吗,惊异之下,他连忙上前行礼:
      “学生陈潢,见过公主格格。”
      女子见他如此,止住了哭声:“哦,陈先生,小女子汉名叫阿秀,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。我倒要谢谢您哪。多亏您把我从王辅臣手里救出来,后来,我辗转逃到北京告御状,又差点被葛尔丹的使臣杀了……唉,不说这些吧,陈先生的恩情,我永世不忘,天色晚了,我也该回庙里去了。陈先生,咱们后会有期。”
      陈潢也正在为难,既然知道了阿秀的身世,不能让她再过乞丐的生活,带领她回客店吧,深更半夜,孤男寡女的,能不引起别人的议论吗?现在,听阿秀说出这样的话来,又看见她就要转身离去,一阵怅然若失的感觉,突然袭上心头,他叫了一声:“阿秀格格,请留步!”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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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11:07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六章 老太太义认汗王女 香格格感德拜高堂
     
      一听说面前这个女乞丐竟是位蒙古公主,陈潢不由得愣住了。他思忖再三,诚恳地对阿秀说:“格格,小生有一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?”
      “陈先生,您何必如此客气,有什么话,您尽管说吧。”
      “格格身怀家恨国仇,万里迢迢来到中原,流落街头,举目无亲,这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而以一个女乞丐的身份进京告御状,恐怕也难见天颜。我今天既然见到了您,如果不管不问,任您天涯飘泊,担风受险,还称得起是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吗?这样吧,我有一个同乡好友,住在丛冢镇韩太夫人家中。韩老太太为人豪爽仗义,胸怀开阔。我想把您领到她那里,暂住一时,不知格格可肯俯允。”
      “哦,这位韩老夫人,我也认识,确实是个好人。她不断派人给我送吃送喝。送衣物,陈先生既然与她相识,那是再好不过了。”
      “好,就这么定了,明天一早,咱们就去。只是今晚……嗯,这样吧,如果格格信得过我,就委屈公主格格,与陈某以兄妹相称,回到客店,暂住一晚,不知格格意下如何?”
      阿秀沉默了一会,缓缓说道:“陈先生,你肯设身处地的为我盘算,我感激不尽,咱们也算是有缘分,一切听从陈先生安排也就是了。”
      店老板见陈潢半夜带着个女人回来,提着灯笼仔细地看了半晌,却没认出就是镇上的女叫花子。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,正待要问,陈潢却道:“这是我的堂妹,被人拐骗至此。我这次进京,家叔还特意关照寻访她,不料今日竟遇上了,今晚只好先住在这里了。”
      店老板对这种事见得多了。客人出去打野鸡。叫妓女是常有的,只陈潢还要撇清称“堂妹”,倒更令人生疑,一头走一头笑道:“啊,好、好!既来了就是小人的财神。不过……现在寻个单间儿却不好办——怎好半夜把客人撵起来呢?您说是不,陈爷?”
      “那……你说怎么办?”
      店老板犹未答话,阿秀却道:“他是我哥哥,同住一室不妨的。”老板原意是多敲剥陈潢几个钱,“撵”走别人,让陈潢再赁一间房,听阿秀说话,便道:“兄妹原不避嫌,只二位是‘堂’兄妹,怕要招惹闲话的——我不说什么,镇上巡头儿来查店,小的不好交待呀!”
      陈潢原也想多花点银子再要一间空房,听见“闲话”二字,猛地想起阿秀一直在这儿讨饭,“哑巴”突然说了话,事情会闹大的。听店主人口气大有勒索要挟的意思,便将仅有的十两大银锭摸出来丢过去,说道:“今晚只好就这么将就一夜了。这点银子你拿去,给我妹子弄一身像样的衣服来,下余的全赏了你!”
      “哎哟,您老这么破费,小的谢赏了!”老板满脸馅笑,老着脸揣了银子,打千儿谢了赏。颠着屁股又开门又点灯,不一时便从后房夹了两套半新半旧的衣裳,木梳镜子等用具都带了来,放到桌上,赔笑道:“嘿嘿……实在不成敬意。这是小人老婆过门陪嫁的衣裳,只穿过一次,请小姐将就着用吧……”一边说着,反掩了门出去。
     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陈潢见她坐在床边,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痴望着烛火,便背转身子,大大方方地说道:“请格格,啊,不,请妹妹更衣。”一阵悉悉索索声响过后,又听木篦丝丝的刮发声,好半天才听阿秀浅笑一声道:“书呆子,傻站着干什么?过来坐吧!”
      陈潢转过身来,竟一下子怔在当地。这是那位身著烂衣、脚拖破鞋、满脸黑灰污泥的叫花子吗?阿秀本来天生秀丽,此刻换了水红绫袄、藕荷色百褶石榴裙,满头乌云叠翠,鬓如刀裁新鸦,支颐而坐,竟然满室生辉!陈潢见她娇羞满面,流眄送波地看过来,不由心头一阵急跳,忙低下了头,蹭着步儿捱到椅子旁,取了一本书,看也不看阿秀,小声说道:“我……在这里看书,您请自行安歇吧……”
      阿秀敛起了笑容。她在蒙古原就倾心汉学,到中原几年,虽不与人交谈,冷眼旁观,已知中原礼俗。见陈潢面孔绷着,浑身不自在,心里不禁一动:“此人是个至诚君子!”她无声叹息一声,和衣倒卧在床上。
      这一夜陈潢一眼没合,秉烛达旦地看了一宿书。那蜡泪在瓦烛台上堆了老高。
      臭叫花子居然变成了“香美人儿”。第二日,高士奇一听说这事,不禁跌脚懊悔:“这等风流韵事,正该我高士奇遇上,怎的失了眼,倒让陈潢这黑不溜秋的水耗子得了便宜!”懊悔归懊悔,他还是推迟了一日行期,到镇上银匠那儿,打了一支卧凤金簪,一副银镯,又买了两套贡呢料子,还有一只当时极贵重的菱花玻璃小镜——共是四色见面礼儿。刚回韩府,韩春和兴冲冲迎出来,因见高士奇踱过来,忙站住了,笑道:“恩公快瞧去,人已接过来了,正和老太太摆家常呢!我娘已认她为义女了。”高士奇笑着点点头,加快步子拾级上阶走了进去。
      “闺女哟……可难为你了!”韩刘氏正坐在前堂中间,搂着满脸泪痕的阿秀抚慰,“也亏得陈先生有眼力!你在这儿快两年了,我老婆子只瞧着可怜,再想不着你身世恁般地苦……啧啧!这些个糟心的事儿先前只听鼓书先儿说过、戏里唱过。要不是你水灵灵地站在我眼前,说啥我也难信哪……”陈潢坐在一边,见韩刘氏如此动情,眼中也噙着泪花。
      阿秀自幼丧母,从未受人如此慈爱,乍来韩家,听老太太这番体己话,心里又酸又热,又舒坦,哽咽着说道:“娘是积德行善的好人,这二年冷了给我送衣裳,饿了给我送吃的……我虽不敢说,可这些事我件件都记在心里呢!如今来到了家,您是我的亲娘,今后我永远守在您的身边,哪里也不去的了!”
      “傻孩子,落叶总得归根。娘虽舍不得你,但大理还是明白的。挨刀的吴三桂已经叫万岁爷拾掇了,你们那边也是朝廷管的地面嘛!朝廷总不能叫你受一世的苦,将来你报了仇,恢复了祖业,或嫁了人家,别忘了这里还有个娘,派人给我捎个信,娘也就知足了!”
      阿秀闭着眼,任由泪水淌着,撒娇儿道:“万岁爷要是恢复了我的封地,我可要把您接去,就这么整日搂着我!”
      韩刘氏笑道:“别折杀了我的阳寿,哪能有那么大的福分?再说,你女婿也不能让我老婆子将你霸占着呀!”
      “我女婿!”阿秀抬起了头,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含着笑意,故意指着陈潢,说道:“娘,您问问他让不让……”
      韩老太太见阿秀如此大方顿时愣住了。尽管她精明能干,见多识广,可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,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。陈潢的脸腾的红到耳根上,手足无措地站起来,慌乱地说道:“这……这断断使不得。”他马上又纠正道:“我不是说不行,我是说……我已有家室!”
      “那有什么,”阿秀坐直了身子,正容说道,“你把她接来就是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停住了,下头的话竟没说出口。
      陈潢定了一下心,侃侃说道:“格格厚爱之情,人非草木,陈潢岂有不知之理?我原不知您的身份,如今既知,怎敢作非礼之事?……家妻温良恭俭,十分贤惠。我的事业是治河,终年在外,浪迹天涯,飘忽不定,我已对不起她了,岂忍再误格格的青春年华?更要紧的是格格还要报家仇复祖业,而我对此是无能为力的!”
      阿秀听了,眼泪无声地流出来,擦了擦眼泪,又坚决地说道:“我不管这些,从今往后,我、我就是你的人。哪怕等到满头白发,哪怕你走遍天涯海角,我都要等着你……”
      两个人正说得不可开交,门外忽然传来了高士奇的朗朗笑声:
      “天一兄好艳福!明月之鉴、夜光之珠晦其色,偏天一兄独具慧眼,识灵秀于风尘之中,真真是令人羡慕……”说着,已是进了堂屋,上下仔细打量着阿秀,惊叹道:“真个光艳照人!我这儿给你办了四色礼物,聊致贺意。”
      阿秀根本不理会高士奇,缓缓起身道:“陈先生,自我说了身世,你就待我不同,你的心思我知道。我反正无家可归,也不想就嫁,我说过的话从没改过口,你瞧着办吧!”说罢掀起门帘一甩自进里屋暗泣去了。
      陈潢脸上青红不定,半晌才道:“韩妈妈,阿秀暂且安置在您这儿,她不知中原人习俗,慢慢就会明白的。我明日就要动身去河南考察水情——大约桃花汛也该下来了,我这就告辞了。”
      韩刘氏木雕泥塑般坐着,陈潢一脸尴尬,这情形倒把高士奇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诧异地问道:“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呀?”
      康熙皇帝到开封来视察河工,明珠和索额图都没有随驾。康熙呢,也不愿意惊动地方官,所以一路微服私行,一切乘舆銮驾全都免了。到了开封,就住进了学府衙门,开封府的司官、百姓,谁也不知道,当今皇帝就近在咫尺。只有康亲王杰书和熊赐履在他身边,军务上的事,由杰书随时请旨;政务呢,则由熊赐履参赞谋划。不过,康熙可以稳坐开封府,侍卫头目穆子煦可不敢怠慢。皇上微服私行,万一出点差错,谁担待得起啊,所以,穆子煦只好以私人身份,照会了开封巡抚方皓之,看着他发出调兵的令牌,把郑州、新郑、密县、洛阳的驻防兵都移防省城,这才稍微放了点心。他回到开封府衙,已过正午,御前一等侍卫武丹和两个三等侍卫素伦、德楞泰正在后堂二门站班。穆子煦也不理会,问德楞泰道:“兄弟,主子没睡中午觉吗?”德楞泰是去年秋天被选进宫的。去年秋天新建木兰围场,东蒙古各王公会武游猎,因德楞泰空手扼死一只公熊,被誉为蒙古第一勇士,当了侍卫。他年纪不大,二十四五岁,墩墩实实的,一脸憨相,见领班侍卫问话,忙道:“主子没睡,正在里边和杰书亲王、熊赐履大人说话呢,还有一位大人从陕西来,我认不得,正在天井候旨呢。”穆子煦点头进来,果见后堂门口站着个一品大官,蜜蜡朝珠、双眼花翎,不是别人,正是率兵远征西域平定王辅臣叛乱的大将军图海。赶紧走过去,拱手施礼笑道:“是图海大将军呀!圣上就在里头,不便给您请安,告罪了!”
      图海上前回礼,“告哪门子罪呀?如今你是侍卫里头的大红人,一放出去,就是一位大将军!”图海停了一会又道:“哎,兄弟不瞒您说,我倒真是面圣请罪的,万岁爷若发火了,你可得多关照着点。”“军门说哪里话来,你和周培公一起,前不久立了大功,有何罪可请?军门别开玩笑——”
      “谁在外头,穆子煦吗?进来!”此刻康熙坐在开封府二堂正中,斜对面条凳上并排坐着杰书和熊赐履,“穆子煦,你在院子里和谁说话?”穆子煦听到康熙问话,忙道:“是陕西抚远大将军图海,说是请罪来的。”康熙哼了一声,说道:“叫他进来!”却又转脸对熊赐履道:“赈济蒙古难民的事就这样办吧,从山西先调些粮去。葛尔丹这人不可小看,一边占了喀尔喀,一边修表称臣,实在奸诈过人,朕等台湾的事完了再和他算账——如今且说博学鸿儒科。看索额图的折子安排得也不错。近二百人应试,连小几带矮座儿一人一席,也要占好大一片地方,体仁阁是太挤了些。越发开一个旷古未有的先例吧,一体在太和殿应试。”
      太和殿是朝廷举办极盛大典的地方,除了新皇登极,元旦受百官朝贺。接见外藩之外,从不启用。熊赐履是海内文坛领袖,见康熙如此隆重对待文事,心里不由一阵激动,瞥一眼刚进来的图海,欠身说道:“万岁如此重视修文,实天下苍生之福!不过,太和殿康熙九年地震之后尚未修复。因国家用兵,工部又不肯拨银,一时恐怕难办。”“得多少银子?”
      “这个……”熊赐履因没想过修太和殿的事,倒被问住了,顿时脸一红,杰书见他尴尬,忙插话道:“工部没估过,熊赐履不好妄言。不过康熙十二年,奴才曾问过当时尚书米思翰,约需三十万银子。”
      康熙听了略一沉吟,对熊赐履道:“三十万就三十万吧。发廷寄给明珠、索额图,叫工部出十万,剩余二十万由在京诸王乐捐报效。”说罢,将目光扫向图海,问道:“图海,你来见朕有什么事啊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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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11:47 |只看該作者
     
     
    第七章 开封府康熙论功过 朱仙镇陈潢说河情
     
      陕西抚远大将军图海来到开封,求见康熙皇上,不料,却看到皇上的冷眼。康熙自顾处理别的事情,过了好久,才严厉地问图海:“你求见朕,有何要事啊?”
      图海眼巴巴地听了半晌,康熙连正眼也不瞧自己,心里正自发毛,猛听见问,叩地有声答道:“奴才……向主子请罪来了。”
      “哼,你居然‘有罪’?余国柱参你十大罪。三不可恕的折子,朕已批交部议,想来你是拜读过了的。你既然知罪,就该闭门思过,是不是还有些不服,到朕跟前撞木钟?”
      图海忙伏身下去,头也不抬地说道:“是!奴才罪该万死。但奴才当日率兵出征的情形主子是知道的。万岁圣明,六条军令中确实没有‘抢掠民财者斩’。奴才是有意放纵军士抢掠,以补饷银不足。求万岁天心明察,当时只有五万军饷,平叛数年,户部不曾拨过一两银子……”
      “这些事朕知道。”康熙一口截住了,“朕想知道王辅臣是怎么死的!”
      这是图海最忌讳的一件事。想当初,图海和王辅臣十分要好。那年他带着王辅臣进宫见驾,康熙皇帝对王辅臣好言抚慰,又是赠枪,又是赐袍,恩宠倍加,好不荣耀。可没想到,吴三桂一起事,王辅臣就杀官叛变,反出了平凉。后来虽然兵败投降,可是康熙皇上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,就发了一道密旨,要图海把王辅臣诓到北京,凌迟处死。这事儿图海心里清楚,王辅臣可不知道,还欢天喜地地打点行装准备进京领赏呢。图海看他可怜,秘密地给他透了个消息。
      王辅臣不忍让图海受到牵累,醉酒之后,命部将用湿棉纸一张张糊在脸上,窒息而亡。听康熙这样追问,图海情知无法再瞒,咽了一口唾沫说道:“主子问到这事,奴才实无言可对……”
      杰书在旁说道:“你何必躲闪,大丈夫做事要敢于承当嘛!”
      熊赐履也道:“主子问话,你怎么能说‘无言可对’?真是天下奇闻!”
      图海看了他们俩一眼,颤声说道:“二位大人教训的极是。当时奴才奉旨为抚远大将军,诏书中原有‘便宜行事’之旨。周培公只身入危城,劝王辅臣归降,曾说愿与臣以身家性命保王辅臣无罪。后来接圣上密旨。当时,臣不杀王辅臣无以维护国家纲纪,即是不忠;送王辅臣入京受凌迟之苦,不但对王辅臣言而无信,且陷周培公于丧仁失义——两难之间,臣取其中,令王辅臣自尽谢罪……”
      康熙听完站起来,靴声橐橐踱了几步:“好啊,这样一来,你倒是忠信仁义俱全了,可是你为什么不替朕想想?当初朕是怎样待他的?解衣衣之,推食食之——可他呢?他杀了朕的经略大臣。朕下诏命他将功补过,既往不咎,但他依然反了,作践三省土地,蹂躏数百万生灵,结果轻轻一自尽,竟然万事俱休!想当年,他若不反,吴三桂早两年就殄灭了,国库何至于如此空虚!何至于修一个大和殿也捉襟见肘?”康熙似悲似嗔地说着,眼泪突然夺眶而出。王辅臣受任出京,康熙赠枪加宠,温语抚慰的往事,熊赐履。杰书和侍卫们都是亲见亲睹,想起往事也都惨然动容,却听康熙又道:“朕严旨令他进京,也实在是想再见他一面,好好想想当初怎么会错看了这个人。朕一直奇怪,一个人受恩如此深重,怎么会这么快就忘恩负义……”
      杰书见康熙感伤,忙劝道:“万岁乃天下共主,有包容宇宙之量。王辅臣畏罪自尽,也算遭了天诛。奴才以为此事就……免于追究了吧。”
      “传旨,余国柱着晋升副都御史之职。”康熙拭了泪坐了,又对图海道:“你是有功之臣,带三万人半月荡平了察哈尔,又歼平凉叛军十余万,为朝廷立了大功。但功过须得分明——晋升你为一等伯赏功,革掉你的双眼花翎罚过!”
      晋升一等伯是极重的赏赐,拔去花翎却是极为失体面的惩罚,康熙却同时加于一人身上。杰书等人还不觉怎的,熊赐履却觉得有点匪夷所思。细想却也没有更好的处置办法,正寻思间,图海已深深叩下头去,说道:“奴才叩谢天恩!”
      “起来吧。”康熙已恢复了平静,呷了一口茶,笑谓熊赐履:“银子的事,你下来和图海也商议一下,从他军饷里挪出些来。他有的是钱,不要怕穷了他!朕心里雪亮,连你杰书在内打起仗来,兵和匪是难分的。”
      康熙在开封住了六日,每日都要到黄河岸上去踏看水情,十几处决口堤岸大抵都已看过。第七日便专程来看最大的决口地铁牛镇。
      铁牛镇坐落省城开封东北二十余里外,历来是个屡修屡决常遭水灾的地方。不知何年何代,人们集钱临河铸了一头重逾万斤的铁牛来镇水,因而此地名叫“铁牛镇”。不过,这头铁牛并没能镇住水患。康熙十六年秋,大堤又决口子,堤外数千顷良田已成了荒凉的大沙滩。
      日值辰时,昏黄的太阳懒洋洋地悬在中天,偶尔还能见到被埋在沙丘里的房顶。
      康熙骑着马,嘴唇紧紧绷着,眯缝着眼遥望远处滔滔的黄河,对熊赐履说:“熊东园,你是读遍廿一史的了,晓得这条河决过多少次改道多少次吗?”
      熊赐履忙稍稍纵马跟上了康熙,欠身说道:“恕臣没有留心,但也无法计算。大抵十数年、三五十年总要改道一次,决口则几乎年年都有——这是天赐我中华的祸福之源啊!”
      “对,应该把黄河叫功过之河。功大得无法赏赐,过大得不能惩罚。”康熙言下不胜感慨,“朕在位期间,即使别的事都平庸无奇,治好这条河,也是功在千秋啊!”
      康熙的语气很重,熊赐履和杰书都知道治河事艰役重,历朝都视为极头疼的大事,便不敢轻易接口。康熙勒缰缓缓走着,又叹息道:“如今看来,最难得的不是将相之才。文治有你们几个在朕身边,管好吏治民政,百姓不生事就好;打仗嘛,懂陆战的有图海、周培公,赵良栋,蔡毓荣,懂水战的有施琅、姚启圣。可懂治河的呢?朕即位以来已换了四任河督,可是没有一个成事的!唉……”
      熊赐履苦笑道:“圣心如此仁慈,上苍必定保佑,请主子不必过于焦虑。昨日邸报说,靳辅已经上路,且让他试试看吧。”
      杰书拍手叹道:“人才还怕没有?但会治河的人未必会作八股文。从童生秀才慢慢考到举人,从州县官再一步步升迁,待朝廷晓得他会治水,一千个里也不定能找一个哩。”
      康熙听了,一笑说道:“好!说得好,所以朕并不专重科举,留着纳捐这条路,也算另开才路。明儿再下一道谕旨,着各省大员密访人才。也不限于治河,凡懂得天文、地理、数术、历法、音律、书画、诗词、机械的,凡有一技之长的,都要荐给有司养起来,做学问,做得好也可以出来做官。靳辅这人,不只是明珠荐过,李光地。陈梦雷二人也曾荐过,也许真能办事。回京见了之后再说吧。”
      提到李光地和陈梦雷,众人谁也没敢言声。这二人都是康熙九年的进士,又是同乡好友,如今却翻了脸。当年,陈梦雷奉了皇上的密旨,打进平南王耿精忠处做内线,约定了,把情报送给在家居丧的李光地。可是,自从耿精忠竖旗谋反,李光地的所有奏折,从没提这陈梦雷一个字。是陈梦雷甘心从贼呢,还是李光地从中捣鬼昧了陈梦雷的功劳呢?这事儿,就他俩人知道,旁人谁也说不清。后来,耿精忠终于消灭了,陈梦雷也作为“从贼要犯”,被押解进京,关进了刑部大牢。刑部也过了堂,问陈梦雷为什么要谋反,陈梦雷回答得很干脆:说是奉了皇上的密旨。刑部堂官一听傻脸了,总不能传皇上来对质吧,案子没法儿往下问,一直拖在那儿。陈梦雷在狱中气愤不过,写了《告城隍书》和《与李光地绝交书)传了出来。一时风行天下,轰动朝野。俩人这场钦命官司愈越发打得不可开交。连康熙也是似信似疑不知如何决断才好。今天,康熙提到他俩,不觉心中又是一阵烦恼,便跃马登上一座沙丘,远远地眺望着黄河出神。
      忽然,远处传来一声高喊:“你们是做什么的,还不快到那边镇上去!”
      众人回头一看,远处岸边有个人,一边将手臂平伸出去,似在测试风力、风向,又似目测对岸的大堤,一边冲着康熙喊道:“喂,说你们哪!你们这十几个阔公子不想活了?要看景致,到城里铁塔上去!”
      康熙身后的御前侍卫武丹见此人如此无礼,双腿将马肚一夹跃上前去,用马鞭指着那人大声吼起来了:“你是什么人,管得着爷们?”
      武丹是咱们非常熟悉的犟驴子,以前和魏东亭一起作侍卫,后来改名叫武丹。他原是关东马贼出身,生性最为粗野,一开口便伤人。穆子煦慌忙上前制止。他打量了一眼这个测试风力的汉子,笑问道:“大哥,既然这里不能呆,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呢?”
      “我是河伯陈天一!”陈潢冷冷说道:“这位出口伤人的有种,就让他留在这里,你们快走吧!桃花汛一个时辰就到,这里顷刻间就是一片汪洋!”
      康熙听见这话,反而下了马,过来问道:“你的命不是命,既然你不怕,那我也舍命陪君子!”
      熊赐履顿时急了,不管这人是疯是傻,桃花汛在这季节肯定是有的。他后悔今日粗心没有考虑到这些,忙上前一把扯住康熙,说道:“龙爷,没什么好瞧的,咱们还是到镇上打尖儿去——这位兄弟,多谢提醒了!”康熙一边跟着走,一边大声道:“既然这么危险,你也快走吧!”
      陈潢头也不回十分自信地说:“我要测水量水位,此刻千金难买。淹死我的水,下一辈子才能来!”说着,便快步向上游走去。
      康熙君臣十余骑一阵急驰狂奔回到铁牛镇,在路边一家饭店大棚底下坐了。康熙要了一盘黄河鲤鱼,一桌小菜,一边吃,一边心神不定地翘首望着河边,夹了几次菜,都从筷子上滑了下去。这里距黄河有七八里远。众人见镇上的人来来往往,熙熙攘攘,一切都很平静,也就放了心。穆子煦见康熙心神不定,则笑道:“这树林子大了,什么鸟儿全有——也不知那人是个疯子,还是个傻子,主子别理会他!”康熙听了略一点头,坐了默默吃酒。熊赐履和杰书一边坐一个,不敢动筷子,只捡菱角、鲜藕小心地品着相陪。
      过了好大一阵,陈潢也从河滩上走过来,向店主买了两个烧饼,一盘牛肉干,毫不客气地坐在康熙对面,手撕口咬大吃大嚼。康熙悄悄取表看了,已近一个时辰,挪揄地笑道:“我说河伯老兄,你怎么放了一个哑炮呢?方才不是你说一个时辰大水即到吗?”
      陈潢没有立即答话,瞧瞧太阳影子,又向上游望望,将一大片牛肉塞进嘴里,含糊不清地说道:“再好的表也没日头准——等会儿再看!”杰书和熊赐履见他还在吹牛,不禁失声而笑。武丹怪笑着对穆子煦道:“你我兄弟也算见过点世面的了,可从未见过这么一个吹死牛不倒架的活宝呢?”
      话没落音儿,他们的脸色立刻就变了。因为沉雷一样的河涛滚动的声音已经隐隐传来,大地都被撼得簌簌发抖。宁静的铁牛镇顿时哗然大乱,地保满头大汗,一边跑一边大声喊:“潮神爷来了!居民人等,都到东岗上回避了——”一时间,人叫声、狗吠声、老大太念佛声。孩子的哭叫声,收拾锅碗瓢盆的叮当声……搅得像开锅稀粥似的。一群群人连成片、滚成团争先恐后地向东涌去。
      店老板脸色煞白,慌慌张张跑过来:“爷们,发哪门子呆呀!”见康熙站在棚下不动,旁边几个人也都僵立着,急急地说道:“今年不比往年,河堤全垮了!快,快走!”
      “这真是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”陈潢哂然一笑,只起身望望,反而又坐了下来,笑道:“这儿是铁牛镇,有神牛镇水,何惧之有?你们走吧,这么好一桌酒菜,只便宜了我陈某。明日我就要回邯郸,正好为我北上饯行!”
      康熙已知陈潢的能耐,一把扯住陈潢道:“快走吧,别吃了,明日我为你摆酒,在这里大险了!”
      陈潢看了看康熙,摇头道:“多承厚爱,我还要留在这里看潮。放心吧,桃花汛来不了铁牛镇!”
      “为什么?你是神仙吗?”
      陈潢一怔,随即大笑道:“哪里有什么神仙!我告诉你,此时黄河水中有六成泥沙。铁牛镇一带河宽五百丈,平均有七尺深,加上洪水,不过上涨两丈。河岸距铁牛镇一千一百丈,这沙滩便是天然屏障。水上了沙滩,水流的速度必然缓冲,泥沙必然会愈积愈高,说不定淤起一条长堤来。如果这样的话,这可节省皇上几十万银子呢……”他说得滔滔不绝,把个康熙听得愣了神。
      陈潢一边指手划脚,一边夹起牛肉往嘴里送,还要长篇大论地说,武丹却猛然走过来说:“还不闲住你的狗嘴!你八成是个疯子,活腻了!就在这等着喂王八吧!”熊赐履大喝一声:“德楞泰、素伦,架起主子快走!”
      德楞泰和素伦“扎”的答应一声,不由分说将康熙扶到马上。武丹照马屁股狠命就是一鞭,那马狂嘶一声扬尘而去。武丹阴沉着脸上了马,鞭杆指着陈潢的鼻子恶狠狠说道:“你这家伙,要是活着出来,可别撞到老子手上!”说罢,打马扬鞭而去。借大的铁牛镇立时空落落的,只有一个陈潢在棚下稳坐。此时河涛的呼啸声已如千军万马般铺天盖地而来……
      但黄河水毕竟未进铁牛镇,头汛过后,果然奇迹般涌出了一道一丈多高的天然沙堤。第二日凌晨,康熙派穆子煦飞马到镇上来看,逃水的人们尚未回镇,只康熙那一桌丰富的酒菜被陈潢吃得杯盘狼藉,人却无影无踪了。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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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7]常住居民III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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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12:12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八章 抛妻子光地丧伦常 偕幕僚靳辅得英才
     
      安徽巡抚靳辅因有几个极精干的幕僚,办事向来迅速。奉了圣旨后,两个月间,便将手中积案清理了。又命两个师爷先至清江查看黄。淮。运三河交叉处,准备提奏将河督总署由济宁迁往清江。一切预备停当,便叫了他最得力的幕宾封志仁过来下棋。其实,他哪来的闲心,他正为自己即将上任治河总督发愁呢!
      要说起来,靳辅自幼酷爱水利。康熙十年他受任安徽巡抚,恰逢黄河改道,贯境而过。他初试治水之道,居然颇见成效。但是如果接任治河总督,靳辅心里却很有点忐忑不安。黄河从三门峡向东,水势平缓,到徽宁一带由于地形更加平坦,泥沙沉积,河床愈淤愈高,远远望去,像一条天不管地不收的土龙,因而名叫“悬河”。因为治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特别是在古代,科学不发达,想治好黄河谈何容易,所以历来地方官员谁都不愿当这个倒霉的治河总督。如今圣旨虽未下,明珠来信已透出了出任河督的信儿,这么一来,靳辅虽说由正二品晋升为从一品,官职升了,反倒显得有些神魂不定。
      对面坐的封志仁见他走神儿,晓得他有心事,两手“咔咔”的敲着吃下的棋子儿不言语,翻着眼不时地看看靳辅。他知道靳辅脾性,就是不问,这位东翁迟早也会自己说出来。
      果然过了一会儿,靳辅舒展了一下眉头,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现在的事还成个什么体统?这外官愈来愈难做啊——手长些要钱,老百姓骂你是民贼;不要钱,打发不了上司,朝里就有人诬告你是国贼……反正进退都是个贼名儿!唉……”
      封志仁点了点头,走了一着“高吊马”,问道:“我的东翁,这次进京,带多少钱?”
      靳辅没明白他的意思,看了他一眼,“唔?”
      “我是说,带少了不济于事的。”
      “带了一万五。”靳辅微笑道:“这回我也要做贪官了。河工银子下来,这笔账要开销出去。河督不比巡抚,这个坑我填不起。”封志仁狡黠地眨了一下眼,“一万五!”靳辅看了他一眼,诧异地问道:“怎么,不够用吗?”
      封志仁搓搓手,若无其事一笑,说道:“够使不够使,哪里说得清!中丞只要有人缘儿说说,一个子不用要。封疆大吏是什么行情,我真的不晓得。我的同乡刘瞎子捐了个同知,捐银子三万两,投的是明珠的门路,门包一千七。堂官五千,实到明相手里八千,才放了个实缺知府。江西刘汝本,用一千五百两金子打了个佛爷送索中堂做寿礼,票拟下来即授淮西盐道。还有我的一个表亲徐球壬,月头里进京求官,听说带了五万……这和做生意竟是一个理儿,买者情愿,卖者甘心,一分价钱一分货,言无二价,童叟无欺!”
      封志仁口若悬河地说着,靳辅脸上已经变色,身子一仰,梗着脖子道:“要是这样儿,我一个子也没有!我做到这么大官,不能那么下作。这一万五也不过买个平安,要是还不行,只好随他便!”
      正说到此,门上长随走进来禀道:“中丞,外头有个年轻妇女,带着两个孩子,想求见中丞——说他们是李光地大人的家眷——”说罢,嘴唇嚅动了一下,欲言又止。靳辅听了一愣:李光地和我平素只有见面情分儿,如今他是国家要臣,怎么会将妻儿托付给自己,又怎么会连封信也没有,母子三人就找上门来了呢?他一边寻思一边说:“你站着愣什么,快请进来!”长随躬身答应一声:“是……不过他们三个人……奴才瞧着实在不像宫亲。那衣裳破得像叫花子似的,鞋子开了花儿了……”
      “嗯?是吗?”靳辅有点不知所措地瞧瞧封志仁。封志仁看了长随一眼,“你没有告诉她,说靳大人没带家眷,不便接待,而且即日就要离任进京?”长随忙道:“回封爷话,奴才说了。她说正是听说中丞进京,请中丞念同朝为官情分,带她母子同行,投奔李大人,她身上是一文盘缠没有了……”靳辅略一踌躇,叹了口气说道:“既如此,请进来见见再说吧。”
      功夫不大,长随带着一个衣饰褴褛的年轻妇女走进来。靳辅把她打量了一番,她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,细挑身材,瓜子儿脸上细细两道八字眉,虽是脸色惟悴,但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显得很有精神。她一手拉着一个孩子,不等靳辅说话,先蹲了两个万福,便跪了下去,轻声说道:“贱妾李秀芝叩见靳老爷……”
      靳辅用手遥遥虚扶了一下,说道:“这断不敢当,尊夫人请起,看座,光地大人乃当今天子幸臣,靳辅倚重正多,这如何使得?”
      李秀芝坐了,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,红着脸说道:“回大人的话,这是礼所当然,贱妾不是光地的正配……”说着将茶递给左手的孩子,颤声说道:“兴邦,你喝点,再给弟弟……”那孩子端过茶只喝了小半口便递给右手的孩子,道:“兴国,你喝……”兴国大概渴极了,接过来便喝了个底朝天。
      封志仁留心一看,这两兄弟一样的个头,一样的装束,一样的相貌,大约七八岁的模样,看上去是一对孪生兄弟,便问道:“在下封志仁。恕无礼,不敢动问李太太何以沦落至此?”
      秀芝眼圈一红,欠身说道:“我们母子三个变卖家产,从杭州到福建安溪,投亲不着,又千里跋涉到这里。听说靳大人就要进京,想请携带我们到北京见见光地……我倒还勉强能支撑得住,两个孩子实在是走不动了……”说着,泪水早已籁籁落下。
      “怎么,难道安溪李家没人?”靳辅感到十分诧异。
      秀芝抽咽着,已是泪湿襟袖,只矜持着没有放声,“有的……他们……他们不肯认亲……”
      “什么?”靳辅和封志仁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,李光地家乃福建名门望族,怎么会这样没道理?靳辅沉吟了一下,终于问道:“两位少公子今年几岁了,怎么会生在杭州?”
      “大人,这话不问也罢。您如果疑我冒认官亲,就请治罪;如果信我就带我进京!如果不肯带,也就罢了。欠您这杯水之情,来日叫光地还你就是。”说着便要起身。
      这少妇柔声温言,淡淡几句话,倒把靳辅顶得一愣,赶紧解释:“不不不,请不要误会。我们并没有疑你的意思,如果你真的冒认官亲,怎敢和我同去见光地?”封志仁早叫过人来,吩咐收拾房屋,安排茶饭,又叫人上街给夫人购置衣裳。
      “这又是一桩难为人的事。”待秀芝他们出去,靳辅长吁了一口气,对封志仁笑道:“福建李家既不认她,李光地认不认,还在两可之间。这里边怕有不便明说的事儿呢!”
      封志仁用扇子敲着手背,沉吟道:“这件事在下早就洞若观火了。这位李秀芝既然不是李光地的原配夫人,一定是个青楼女子。李光地在居丧丁忧期间,居然与她有私情,而且生下了儿子,这‘道学’先生的假面就不攻自破了。只可怜这位李夫人还要护着他不肯明说,唉!”
      靳辅一呆,暮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,说道:“其实居丧不谨之罪还在其次,抛弃骨肉,为父不慈,更属丑闻。如果张扬出去,一旦皇上知道了,定要拿他革职问罪。可是李光地如今炙手可热,等着进上书房,岂肯认这母子三人,担这两大罪名?”
      封志仁突然一笑,说道:“东翁太多虑了,我倒以为这是奇货可居。你若在北京替李大人悄悄掩饰过去,这个人情怕要比一万银子还值钱。东翁,李光地可是索额图中堂最得意的高足啊!”
      靳辅点了点头,“嗯,老封,你的话有道理。既然如此,咱们就把他们带上。”
      隔了一日,靳辅便带了封志仁和秀芝母子三人起程了。因黄河淤沙早断了漕运水路,坐船眼见是不成的,便沿黄河北岸逆行向西,顺便沿途查看河情。过了开封向北折,进入直隶境内。靳辅等不进邯郸城,径直来到黄粱梦镇北的驿站落脚。
      用罢晚饭,天已黑定了,靳辅穿一件绦红袍,也不套褂子,与封志仁一同来到天井。遥见黄粱梦一带灯火辉煌,映得半边天通红光亮,便问:“志仁,你赶考多次从此路过,前头明晃晃的,是什么去处?”
      封志仁未及答话,驿站看门的门更在旁笑道:“抚台大人,您要明儿就走,小的劝爷去瞧瞧。那份热闹天下少有!明儿四月四,黄粱梦赛神,光戏台子就搭起六座。”
      靳辅笑着点点头,对封志仁道:“陪我走走,权作消食罢!”
      二人边聊边走,不大一会儿光景就到了黄粱梦,果然热闹非凡。庙里庙外上千支火烛,几百缸海灯燃着鸡蛋粗的灯捻,照得四周通明。一队队高跷有扮八仙的,有扮观音、孙悟空、猪八戒的,也有演唱西厢、牡丹亭之类故事的。六台大戏,东西两厢各三台,对着唱,锣鼓点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。爆仗、起火炮乒乓乱响,根本听不清台上唱的是什么。戏台子下人群涌来推去。什么卖瓜子的,卖麻糖、酥油茶的,卖酒食小吃的,一摊摊,一簇簇,应有尽有。摆卦卜爻。测字算命的先生亮着嗓门,可着劲儿高声喊叫……封志仁不无感慨地说道:“中丞,看来孔夫子是不能和太上老君、如来佛比呀!曲阜祭孔我也见过,哪里有这样的排场,这样的热闹!”
      “仗没打完,太平盛境已经显露出来了。”靳辅的心情畅快了些,“只要不打仗,复兴快得很!志仁,你瞧见没有?这里还有洋货店,那么大的自鸣钟都摆上柜台了——魏东亭真是个有办法的人!”
      “那是,”封志仁笑道,“我亲眼见过,从海关运出去的是绸缎、茶叶、瓷器,返回的船上堆的那银子,海啦!”
      说着,二人便蜇进后庙,在神道碑廊中就着烛光沿壁细看前人题词。有颂扬神道的,也有祈福求子的,还有抒发志向。牢骚的。靳辅看着看着,说道:“哦,这个陈潢的诗倒有趣,字也颇有风致——陈潢,这个名字好熟,再也想不起是何许人了!”
      封志仁摇着扇子沉吟半晌,说道:“东翁,陈潢就是陈天一嘛!钱塘陈守中的弟弟。因八字缺水,从小家中不禁他玩水弄潮,竟成了材!中丞想必忘了,你读过他的《扬水编),不是击节称赏来着?”
      靳辅叹道:“哦,原来是他!只恨不得一见。”
      话没落间,身后忽然有人说道:“不才在此,二位先生有何见教?”
      靳辅和封志仁吃了一惊,回头看时,只见灯光烛影之中,一个黑瘦的汉子,面带笑容立在那里,虽然其貌不扬,两只眼睛却是炯炯有神。靳辅连忙笑着说:“好啊,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原来足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先生。实不相瞒,在下就是靳辅,如今奉旨进京,将受命治河总督之职。久闻陈先生治河有术,渴望一见,今日邂逅相识,三生有幸,敢请移步,同至驿站一叙如何?”
      陈潢从开封回到黄粱梦已经三天了,可是他却不敢到丛冢韩家去。他知道,阿秀就住在韩家。这位公主那种不顾一切的痴情,他真有点无法对付,可是不去又不行。为什么呢,上次告辞得匆忙,把自己的一本《河防述要)的文稿忘在韩家了。那上面凝聚着他考查河情十几年的心血呀!正在犹豫之时,无意中遇到靳辅,靳辅将要升任河督的消息,陈潢早听说了。此时又见靳辅如此谦恭,更觉得高兴,哪有不愿之理呢。便高高兴兴地和靳辅、封志仁一道回到了驿站。
      清茶一杯,素点一盘摆在桌上,靳辅和陈潢坐在桌子两旁,靳辅开口便问:“陈先生,当今天子圣明,把治河看成第一要务,久闻先生学贯古今,不知何以教我?”
      陈潢很激动地看着靳辅说:“中丞大人,听说您要把河督府从济宁迁至清江,愚以为,就凭这一点,您就比历任河督的见识要高得多。自康熙元年以来,黄河几乎年年决口,历来的河督只知用大禹治水的老办法,结果,河床年年淤沙,越集越多,竟然闹到乘高四溃,不复归河的局面,肆虐于淮河、运河之间,堵塞潜运。历任河督空有治河之心却无治河之术,只知清沙排淤,每年耗费千万人力,百万黄金,可是,汛期一到,立刻化为乌有。足见他们学术不精,虑事不周,不能洞察黄河水患之病根。”
      听此高论,靳辅和封志仁不停地点头,陈潢所说,确实令人耳目一新,靳辅身为朝廷大员,谋事更远一些,“嗯,陈先生之意,确有道理,不过,河督们也有他的难处。历来,朝野上下,对治河都是急功近利,慢慢治理,很难符合圣意。因为京师粮食供应,全靠槽运,运河不通不行啊!”
      “哎,这有何难,边治黄,边治漕嘛!若照以往的老办法,一味开宽河道,这黄河的泥沙,清了又淤,淤了再清,一万年也清不完!”
      “啊!那,依先生之见,应当如何呢?”
      陈潢把手一摆:“四个字,束堤冲沙!”
      束堤冲沙!靳辅目光霍的一亮,站起身来,背手搓着辫梢,踱了两步,突然回身道:“请讲,讲得好!”
      “筑堤束水,以水冲沙。”陈潢仰身说道:“这不是我的自创,前明潘季驯已有论著,河堤加固加高,河道窄了,水势一定增强,流速加快,不但新沙不至沉落,旧沙也能卷带入海。河床必然越来越深,河道也一定愈来愈低,就不会有决堤之患……放着这样高明的治河术不用,去学四千年前的大禹王,那还不是缘木求鱼?”
      封志仁听得怦然心动,倾身说道:“天一兄,你这番高论,真有醍醐灌顶之效。但靳大人这个差使,里头的繁难却也是一言难尽啊……”
      靳辅拍着脑门,不无感伤地自言自语道:“何尝不是啊……眼下河患深重,黄水倒灌,黄淮合流东下,淮阳已成了一片汪洋……”说着颓然坐下,不再言语。
      封志仁苦笑道:“两河河务实在难办。河督换了一任又一任,无论清官、贪官都在这里翻船,闻者心惊,见者胆寒呀!”
      陈潢听了微微一笑,坐回椅上翘起腿来喝了一口茶,按着杯子说道:“本来邂逅相逢,闲谈而已。陈某一介微末,信口开河,纸上谈兵。靳中丞权作什么也没听见罢。夜深了,陈潢告辞!”
     
    人生若只如初见~~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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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7]常住居民III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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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12:50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九章 恃才高开罪老权相 赏名花喜交新翰林
     
      在黄粱梦镇上驿馆里,靳辅、封志仁二人正和陈潢促膝交谈。不料,一言不合,陈潢起身就要离去。靳辅忙伸手把他拉住了道:
      “天一兄,请留步,听我一言。今晚,你我初次见面,却情投意合,相见恨晚,自当推心置腹,无话不谈,所以我才把治河的难处说了出来,请不要误会。靳辅虽然不才,自信还不是碌碌无为、贪生怕死之辈。既然皇上下了决心,要根治河患,委我以治河重任,我耽心的是万一治水失误,害国害民,也辜负了皇上的重托啊!”
      “也恐误了中丞功名前程,身家性命吧?”陈潢一笑,改容说道:“河务艰难,任重事繁,积重难返,前几任河督都身败名裂,中丞岂有不惧之理?但中丞在安徽治河情形,陈潢是知道的,如能实心办事,天下事无不可为——我今晚同您敞怀交谈,就为的是万岁有眼力,选中了您!——盘根错节能显利器,河道长久失治,必有人奋起承担。能担此巨任的非公莫属,成就千秋大业在此一举,又何必瞻前顾后,畏惧彷徨?”
      靳辅眼中泪光闪烁,两步抢过来,扳住陈潢的肩头问道:
      “陈先生,这真是知心之言!我读过你的书,读其书想见其人,如今人也见到……果然学识渊博,豪爽豁达。靳某决心治河,不知你可肯助我一臂之力?”
      陈潢心中一阵发热,颤声说道:“潢乃草莽寒士,有志立功,无由进身。士为知己者死,既然靳大人这样看得起我,陈在愿报终生随大人辗转大河之滨#“好,拿酒来。”
      当下,三个身份不同,志同道合的人小酌细论,你一言我一语详议面见康熙应奏的条陈。不知不觉已是更下四漏。陈潢方欲回下处安歇,驿馆门吏进来,将一个包裹捧上,笑道:“陈爷,方才丛家韩家派人送了这个来,说是您的东西……”
      “他人呢?”陈潢一惊,问道。
      “丢下东西就去了,”门吏笑道:“他说请陈爷打开包裹一瞧就明白了。”
      陈潢疑惑地打开了包裹,里面正是自己的书稿《河防述要》,下边一张薛涛诗笺折着,展开看时,却没有字,只有一络青丝乌发用红线扎着,还有一技绢纱制的毋忘我花。这一夜,陈潢思前想后心乱如麻,阿秀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,他,失眠了!
      自康熙十六年夏秋,公车会试的孝廉们水舟陆车络绎不绝,荟萃京华。各式轿马、车船充塞街衙,京里京外寺院馆堂,酒楼茶肆都成了文人寄宿会友之地。最显赫的还是要算各地奏荐应试的博学科硕儒。这些人从水路来,乘的是封疆大吏的楼船坐舰;从陆路来,是八人官轿,轮班抬轿的轿夫都骑着高头大马,前呼后拥打道而行——前头一概插了“奉旨应试”、“肃静回避”的杏黄虎头牌——进京时也不住店,分居于达官贵人家。博学鸿儒科与当年常科同时举办,轰动了北京城。这博学科唐开元十九年开办过一次,宋高宗南渡之后又开了一次,距此已是五百余年。原名都叫“博学鸿词科”,康熙改了一个字,将“鸿词”改为“鸿儒”。来应试的无论中与不中,便都有了“鸿儒”的身份,这样的身份是十分荣耀的。
      参加普通北闱考试的举人,与这些鸿儒比起来,就寒碜得多了。
      高士奇进京带了五百两银子。他脾气大,手面阔,很快地就花了个精光。一进京他就拜门子,却不谙这里头的规矩,过一道门槛要一笔钱,处处都是“孔方兄”当家,花了四百两银子才结识了明珠和索额图两府里的二管家。如今点数盘算,还剩下二两六钱现银,欠店上的十六两房饭钱尚无着落。高士奇心中虽然有气,却不知愁,照样儿摆阔,叫店家“只管记账”。这店主原是行院乌龟出身,见多识广老于世故,见高士奇虽每日打茶围,叫戏子闹得沸反盈天,手头却慢慢吝啬了,知道情形不妙,口头上虚以应承,脸色中便透出不恭敬来。高士奇心里暗恨,却也无可奈何。
      前天索额图的管家来通知高士奇,说三月十五日中堂大人邀集名士会文,叫他也去凑凑热闹,只要讨了中堂欢喜,不须会试就可荐为鸿儒。高士奇眼巴巴地盼到这日,换下了蓝贡缎袍子,着一身青布截衫,步行来到玉皇庙街的索府。管家早在门首站着,见他这身打扮,跌脚埋怨道:“哎呀,老高,你这叫花子打扮怎么见中堂呢?——你得稍等片刻,李光地大人和靳辅大人正在书房和老爷说话儿……”话未说完,后堂便传出“送客”的呼叫声,高士奇只好退到一边。
      一时,李光地和靳辅一前一后摇着步子出来,都是脸色铁青。出了大门,两个人同时站住,李光地一揖说道:“靳公请——”便将手一让。
      “光地兄,”靳辅冷冰冰说道:“如夫人和孩子的事儿,还望三思,若惊动天子就不妥了。”说罢便哈腰上轿。李光地悻悻说了句:“随你。”也便登轿扬长而去。高士奇和门上众人看了都莫名其妙。高士奇见他们去了,这才转脸对管家笑道:
      “不要瞧我衣裳寒素,此乃书生本色。富贵贫贱听天由命,老蔡你只管放心。”说着便随老蔡进来,却见索额图从后厅踱出来。
      “你就是高士奇?”索额图因调解李秀芝的事,靳辅和李光地翻了脸,心里正不自在,见老蔡带了人进来,才想起这档干事,便站住了脚步,上下打量着高士奇问道。
      高士奇见他如此慢客,心中一阵不快,他跟着索额图进了大厅,又见里面的宾客、幕僚们一个个神情据傲,不觉来了气。他拿出了狂傲书生放荡不羁的脾气,忽而插科打诨,忽而嘻笑怒骂,豪饮狂歌,四顾无人。转眼间把座上宾客戏弄了一遍。尤其是索额图以师礼相敬的汪铭道挨骂最多。
      索额图终于忍无可忍,沉下脸道:“高先生,请你自重。来人,搀他出去,他醉了!”
      高士奇听见索额图下了逐客令,也趁势装得醉醺醺地踉跄而出。经冷风一吹,方后悔今日此举大不相宜。索额图是当今权相,即便不指望他提携,也犯不上逞能惹他扫兴。他满腹懊悔地回到宣武门客店,已是未末时分。店掌柜见他满脸酒气进来,笑嘻嘻迎上来道:“高爷,您回来了?哪里寻不到您!咱们店今儿盘店,所有客官都赏了房钱……”
      这真是人倒霉喝口凉水也塞牙,高士奇冷笑一声道:“嗬!敢情你是怕我跑了,我还以为你惦记着爷呢?来,到我房里,清账#店主人被他噎得一愣,忙跟在后头一叠连声赔笑道:“您想哪儿去了!高爷是正人君子,就一年不清账小的也信得过!只是这北京城您也知道,用爷们的话说叫米珠薪桂……实在没法子啦……”高士奇大踏步进了自己房间,向床上一倒,瞪着眼道:“爷这会子头昏,又不等着上吊跳河,急什么?你瞧那方砚……那盆花……那包衣裳……不都是钱?你要等得不耐烦,呃!就拿去……”
      他满口胡诌,不伦不类,说是会账,却只管拿话消遣老板,倒把老板气了个干瞪眼,正寻思如何对付这个光棍举人,高士奇却腾的跳起身来,拾起桌上一张帖子,眼睛一亮问道:“是查先生的,什么时辰来过了?”
      店主见他忽醉忽醒,莫名其妙地回道:“哦,您说那位穷举人?中午时来的,等不着您就走了,说是后晌还要来拜——”
      高士奇哼了一声,将帖子向桌上一甩道:“穷举人?真是狗眼不识荆山玉——那是上一科探花查慎行,如今是翰林院祭酒!把查家三等奴才的家当分你一半,你一辈子也受用不尽!”
      店主人一来根本不信,二来也实在受气不过,干笑道:“小的也不想那个虚富贵,守多大碗儿吃多少饭,只要客人正经付账,日子也将就过得去!”
      二人正拌嘴,却听院里有人喊:“澹人兄回来了吗?”高士奇抬头一看,“哎哟”一声,走出门来拱手相迎,笑道:“说曹操,曹操到!查兄久违了——三年不见,你竟出落得如此风流飘逸了——快请进!今儿索相请我,我还以为是那二百两银子的功效,不想是老兄先为高某说了——可恨这奴才,竟说你是个穷酸举人!”
      店主人看时,查慎行与上午来时打扮迥然不同,穿一件白狐风毛镶边儿的天青缎坎肩,套着玄色府绸长袍,腰间酱色带子上系一块汉玉,打着米黄色缨络,寒暄着一步一摇地跟进来,那店主早傻了眼。
      查慎行呵呵笑着,挥着檀香扇道:“看来一味装寒素也是不成——见着索中堂了,还得意吗?”
      “见着了!”高士奇笑着让座儿,一边又对店主道:“你愣什么?还不叫人给查先生沏茶!”店主如蒙大赦,一叠连声答应着去了。早有一个伙计恭恭敬敬捧了茶来。
      高士奇因见房中没了外人。方叹道:“去是去了,只没得彩头,愧对吾兄引荐。”便将在索府会文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。
      查慎行摇着扇子静静听了,笑道:“索相也是小家子气,值得这样盛气凌人?这么着——明相方才还问我有没有文人要推荐——晚上我到他府里再拜会一趟。”
      高士奇与查慎行昔年同游江浙,虽然要好,总因一贫一富,高士奇不愿仰求,不料进京一贵一贱,查慎行如此推诚相助。高士奇心中感激,却不肯说出“谢”字,因笑道:“明珠看来倒是求贤若渴——听说他和索额图不睦——你倒两面都能兜得转!”
      查慎行道:“他们都不是什么求贤爱才。皇上如今天天查考他们,逼着他们做学问,他们这只是不得已罢了——我嘛,有时他们向我求问一些考据,去应付皇上,也说不上真有什么面子。”
      高士奇心中一动,天子如此重才,盛世将到了。正要说话,却见老板进来,小心翼翼地打千儿道:“高爷,你前儿定的花,花店着人送来了。”
      话刚说完,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端着一盆两色水仙进来,葱绿的叶子衬着水红雪白二色花朵儿,水灵灵颤巍巍十分好看,映着这姑娘修眉凤目、浅红马甲、月白裙裾,恰似画上剪下来的麻姑送寿图。高士奇不禁呆了,在大栅栏廊下花市上,他天天见这姑娘卖花,竟未留心她是绝色佳人!查慎行睨了一眼高士奇,不禁笑道:“澹人,你究竟是看人面呢,还是看花呀?”
      “哦?哦!”高士奇回过神来,忙道,“放在桌子上——慎行兄,我们且赏花儿吧!”
      这姑娘闪着眼一笑,将花儿放了,双手扶膝福了两福。查慎行调侃道:“若论这花,还是你捧着高先生赏更见颜色,可惜盆子太重——你叫什么名字?”姑娘这时才听出二人在夸她容貌,顿时飞红了脸,低声回道:“二位爷取笑了,奴家叫芳兰。”
      高士奇大声夸赞:“好,好名字!”查慎行道:“酒不醉人人自醉,花不迷人人自迷。”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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