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二·三班

逸然

徐眼镜是高二·三班的班主任，当着面同学们叫他徐老师，背着面同学们叫他徐眼镜。

        徐眼镜尽管是老师，其实大不了学生多少，他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。徐眼镜最显著的特征是戴着一幅深度近视眼镜，多少度大家不知道，那阵同学们都没有眼睛近视程度的知识，只觉得他的眼镜镜片很厚，那里面一个圈圈套着一个圈圈。徐眼镜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要用左手把眼镜架子向上一抽，使眼睛正对镜片对准黑板。徐眼镜看人的时候眼镜在鼻梁上向下一滑，眼光从眼镜架上端瞄出去，大家都担心那眼镜会从他的鼻梁上掉下来，可它一会被抽上去，一会又滑下来，从来没有掉过。

        徐眼镜是教语文的。同学们都很佩服他，觉得他知识渊博。徐眼镜说，语文课程很简单，高中叫语文、大学叫现代汉语，语文也好，现代汉语也好，五个字就解决问题：字、词、句、篇、章。同学们看着徐眼镜在讲台上朗诵高尔基的《海燕》时摇头晃脑的样子时，佩服得五体投地，后来同学们朗诵《海燕》时跟他一样地拿腔拿调，一样地摇头晃脑，不同的是，学生们鼻梁上没有那幅一个圈圈套着一个圈圈的眼镜。

        徐眼镜作为班主任老师，要经常组织召开班委会，还要经常找学生谈话，做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。徐眼镜做思想政治工作很有方法，谁有什么缺点错误，他会严肃地批评，毫不留情，但是在班委会和全班大会上从来都是只说现象不点名，提醒大家有则改之，无则加勉。

        高中学生是不允许谈恋爱的，因为谈恋爱既影响学习，也败坏风气，被校方发现了轻则批评教育，重则开除学籍。但是学生谈恋爱，野火吹不尽，春风吹又生，这是徐眼镜最头痛的事情。学校有规定，哪个班级发现学生谈恋爱，将取消年度五好班级的评选资格。

        徐眼镜把全班同学集中起来，传达校方指示，给每一位同学打预防针。徐眼镜的眼光从眼镜上沿射出来，从左到右扫瞄了三个来回，目光极其严肃。徐眼镜说，最近，学生谈恋爱的现象死灰复燃，影响很坏。同学们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，不能有邪想杂念，谈恋爱的情况绝不允许在我们班上存在，一旦发现将严肃处理。

        徐眼镜的预防针很有作用，提高了同学们的警惕性，一有风吹草动，情况就会汇集到徐眼镜那里。就在风平浪静之时，班长万能突然发现了"敌情"，他看见晚自习后有一对同学牵着手到"碗碗香"餐馆吃面，亲热无比。

        徐眼镜一听，如临大敌，询问万能，看清楚没有？万能说，看清楚一半。徐眼镜问，男同学是谁？万能说，没看清。徐眼镜问，女同学是谁。万能说，是尹三妹。徐眼镜问，你看见他们做了什么？万能说，他们一晃就进馆子去了，肯定吃了面。徐眼镜问，你听见他们说什么？万能说，什么也没有听到。徐眼镜轻松下来："万能，你是班长，工作认真负责值得表扬，但证据不足不能乱说，要对同学负责，要对班级负责，此事到此为止，没有确凿证据，不能给班上、给年级、给学校任何人说。"万能说："好，我听徐老师的。"徐眼镜说："你要继续提高警惕，有新情况及时向我报告。"万能说："好，我听徐老师的。"

        没过多久，万能果然发现了新情况。那天语文课一结束，万能给徐眼镜一封信，说是信，其实是一首诗。徐眼镜接过来，看了一眼那张平平整整的纸，眼镜往下一滑，眼睛里就露出严肃："万能，你到我办公室来吧。"

        徐眼镜把万能领到办公室坐定，才慢慢阅读那封信："你的脸蛋，象白茹一样漂亮；你的身材，象白茹一样苗条；来吧来吧，我就是203首长；来吧来吧，永远做我的新娘。"万能说，这是翻版的爱情诗，白茹和203首长都是小说《林海雪原》里的人物，尹三妹肯定在耍朋友。徐眼镜问，你怀疑对象是谁？万能说，没有任何蛛丝马迹，那种正楷字，也认不出笔迹。徐眼镜说，有两种可能，一种是尹三妹确实在谈恋爱，一经查实，必须严肃处理，另一种可能是尹三妹在练习写诗，那就不能小题大做。总之，万能你做得及时，作为班长，思想觉悟高，工作认真负责，积极肯干，应该得到表扬；但为了全班的荣誉，没有确切证据，此事暂不敞陽，但警惕不能减，工作不能松，有更新的情况继续向我报告。万能说："好，我听徐老师的。"

        得到徐眼镜的表扬，万能心里非常高兴，学习更加努力，工作更加主动。万能觉得自己作为班长，德智体各个方面都是出色的，唯独没有把尹三妹的秘密挖出来，对不起徐眼镜的信任。于是抓紧了对尹三妹的侦察工作，他必须不折不扣的完成徐眼镜布置的任务。徐眼镜那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是智慧的眼睛，洞察一切的眼睛，那双眼睛看着他的学习天天进步，看着他把一件又一件工作做得很好。这样下去，说不定就能加入共青团，说不定就能挤进推荐名额，保送进大学。万能心里充满希冀和期待，工作更加努力了。

        高中学生分为走读和住读两种，走读生离校近，天天都可以回家，住读生离校远，只有周末才能回家，星期日晚上必须返校，星期日晚上的晚自习各个班都要点名。

        万能是住校生，尹三妹也是住校生。他们有时候周末星期六回家，星期天下午返校，有时候又没有回家，留在学校看书、打球、闲逛、睡懒觉。

        又是星期六到了，放学后，同学们都纷纷回家耍周末。万能看见尹三妹收拾得规规矩矩、风姿绰约、洋洋歪歪地出了校门，知道她回家去了。万能的家与尹三妹的家在一个大方向，可以与她同一段路，但尹三妹已先走了，万能就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失落感，尹三妹出校门的时候，好像还有意无意地看了万能一眼，那意思象说，我先走了，你慢慢来吧。万能就把两本书装进了手提包里，那包包实际上是个公文包，既可以手提，又可以肩挎。万能把书装进手提包里，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国家干部而不是一个高中学生了，万能就挎着那个包象干部一样离开了学校，离校时还跟徐眼镜打了照面。徐眼镜的眼睛从那厚厚的镜片后面斜出来，象是点了一下头，又象没有点头，目送万能出了校门。

        谁知万能天黑时鬼使神差地又回来了，其实万能这个周末可回去可不回去，身上的伙食费还有，回家就住一晚吃两顿饭，绕天绕地来回走20里路，没多大意义，但留在学校也没多大意思，也就是心不在蔫地翻几页书，在街上逛两圈，或窝在被窝里睡个懒觉。所以万能走到场口上就犹犹豫豫磨蹭起来，在老黄桷树下看人下象棋，看着看着天就擦黑了，万能就不想回家了，慢慢吞吞返回学校。学校的晚饭肯定开过了，又去求那个眉毛斜着长的炊事员开门打饭很麻烦，要嘛不愿开门，要嘛扯起嗓子吼你几句，就是打了饭给你心里也不舒服。

        想着走着就拢了"碗碗香"餐馆，万能想这餐馆名字取得不错?，"碗碗香"说明每样菜都香，每个客人吃着都香，特别香的是面条，哨子面、牛肉面、麻辣小面，真是碗碗香哩。想着想着万能就下决心在"碗碗香"吃了晚饭再回学校。万能喊了碗哨子面慢条斯理地享用起来，边吃边想起了尹三妹，狗日尹三妹，不说是校花至少也是班花，样儿漂亮，身材高挑，又会穿着打扮，真是少有的美人，尹三妹要是能和自己耍朋友，那肯定是很幸福的事情，但自己名叫成万能其实并不万能，心仪尹三妹却不敢向她表白，真是窝囊废。

        万能吃过晚饭，懒洋洋回到教室，懒洋洋翻了几页书，倦意就浓浓地袭来了。万能没回寝室，而是踱到教室倒数第二排，把几张凳子拼拢来，然后走到教室墙角拉熄了灯，倒在凳子上就死沉沉地睡着了。

        万能在梦里钓上了尹三妹的线，他隐约看见一位男士拉着尹三妹的手进了教室，他隐约听见尹三妹与那位男士说了很多甜言蜜语的话，他隐约听见那位男士拉熄了教室的灯，他隐约感到尹三妹和那位男士在黑暗的教室里紧紧地抱在了一起。就在这时，万能轻脚轻手摸到了电灯开关的拉索，"咔嚓"一声拉亮了教室的灯，尹三妹与那位男士的行为一下子露在光天化日之下，万能恶作剧般地哈哈大笑着跑远了……

        课桌"嘭"的一声响，惊醒了万能的梦，他微微睁开眼睛，雪白的灯光在眼前直晃。?，怪了，睡前明明是关了灯的呀，万能马上意识到自己在教室的后排美美睡了一觉，马上听见前排门道边的座位上有人窃窃私语，马上就辨出窃窃私语者是一男一女。万能浑身一惊，睡意全消，?，象尹三妹哩，狗日的声东击西，假装回家去了，原来闪回学校耍朋友来了！万能把头侧了侧，屏着呼吸，目光从课桌下方的空隙向前排射去，意想不到的事情摆在他的眼前，女的是尹三妹，男的是徐眼镜，尹三妹坐在第一排的课桌上，一双玉腿从课桌上垂下来，悠悠扬扬的甩动着，那双平跟皮鞋在半空中晃来晃去，两条玉腿之间是徐眼镜笔挺笔挺的裤管，裤管下面是那双乌黑发亮的甩尖皮鞋……

        万能惊呆了，眼前的情景比刚才的梦里还要真实吓人。没想到，万万没想到，狗日的徐眼镜，天天教育我们班风校风，天天教育我们学业为重，天天教育我们道德品行，原来如此狡猾伪善。万能看见的是下面的四只脚，没看见的是上面的四只手和两张嘴，他们在做些什么，高智商的万能不难想象，狗日的尹三妹，狗日的徐眼镜，狗日的高二·三班。

        尽管热血沸腾着，牙关紧咬着，心里咒骂着，万能仍然一动不动，一声不响，不敢开腔，不敢出气，不敢翻身，一直坚持到徐眼镜和尹三妹表演完毕，"咔嚓"一声拉熄灯，"嘭"的一声关上教室门，轻手轻脚离开了，才义愤填膺地撑起来，他觉得受到了一生以来最大的侮辱，他觉得全身冒着虚汗，身上的衬衫打得透湿……

        不久，万能就转学了，从镇中学转到了县中学，据说是徐眼镜帮的大忙。徐眼镜说，象万能这样的同学，德智体美全面发展，品学兼优，就应该转到更好的学校去上学。县中学是全县最好的学校，是省重点中学的佼佼者，老师们都梦寐以求去县中学教书，学生们都梦寐以求到县中学读书。万能能去县中学读书学习，上好大学十拿九稳，全班同学羡慕之情溢于言表。

        班长万能果然不负众望，一年以后考起了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。万能学的新闻专业，毕业后分在重庆一家报社当记者。高二·三班的同学毕业后，各奔东西，上大学后进机关的、当老师的、教书育人的、进企业单位当干部当工人的，没考上大学种田的、做生意的、外出打工挣钱的，什么都有。最有出息还数万能，在重庆城里当记者，写的文章常常在报纸上发表，成了高二·三班的骄傲，全班同学的骄傲，徐眼镜的骄傲。

        暑假期间，徐眼镜邀全班同学一聚，尹三妹专门给万能打了电话。万能坐了火车坐汽车，风尘仆仆赶回了母校。接待万能的是尹三妹，她比读高中时更优雅、更时尚、更风姿绰约。尹三妹高中毕业后考入地区师范学校，毕业后分到镇中学当了老师，刚刚接手高二·三班当班主任，而原来的班主任徐眼镜却升成了镇中学的副校长。

        师生同学相聚，亲密无间。酒杯一端，徐眼镜向全班同学宣布了一个秘密，他和尹三妹已结为夫妻，今天夫妻摆宴，请全班同学一聚。万能一脸喜悦："伟大的徐老师，伟大的尹三妹，我早就知道你们会有今天的结果，只是我万能保密而已。"换来同学们的一阵笑声："伟大的班长，你是对自己保密，徐老师和尹三妹的故事在全班是公开的秘密，徐老师你说是不是？"徐眼镜与尹三妹相视一笑："彼此彼此，心照不宣。"说完哈哈大笑起来。接着，全班同学也跟着哈哈大笑，举杯畅饮，其乐融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