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工父子

大姑娘

儿大不由爷
赵经民是三乡五里的木匠好手。他打的家具,不管是炕桌炕案,酒桌八仙桌,还是茶几书案,都是一样的结实,漂亮。他还有一手雕刻绝活儿,常在椅背,椅腿,桌角柜边雕上栩栩如生的图案,或花草,或龙纹,或凤纹,那装饰远比镶金嵌银来得美观实惠。
几十年家具打下来,当地人无不朝赵经民竖大拇指。不管走到哪儿,他的头都昂得高高的。
赵经民有个儿子,叫赵远东。儿子从小在家具堆里摸爬滚打,还没学走路就已经拿起了锤子刨子。刚学走路已经会拿着工具比比划划做柜子。长到十八岁,赵远东高中毕业,也成了一把木匠好手。赵经民十分高兴,儿子再历练几年,就可以接自己的班,到时候自己给他打下手。但是,令赵经民怎么都没想到的是,儿子还没出师,翅膀就硬了。
赵远东想外出打工!赵经民一听,就把筷子摔了。家里的木器活儿忙不完,他居然要外出打工?赵远东低着头说:“长这么大我一次远门儿都没出过。我就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,看看人家的生活是咋样的!”
“人家的生活咋样?还不是一样嘴里吃饭灶里添柴?你少动花花肠子,学手艺干活才是正事!”说完,赵经民不理会儿子,又去了自己的作坊。
这次,赵经民实在高估了自己。他以为自己就是如来佛,儿子怎么都跳不出他的手心。但出乎意料的是,大年初六,儿子居然跑了,只在床上留下张纸条:爸,我得到外面去看看,不能一辈子都憋屈在这镇子里。
赵经民咬牙跺脚,真是儿大不由爷啊!这个混账小子!
赵远东这一走就是五年。五年工夫,他挪了四个地方,去的都是大型家具厂,真正看到了全国各地的家具工艺和特色。
第五年,赵远东回来了。并且,他再也不走了。赵经民高兴地眯起眼,看来外面的花花世界还是没能粘得住儿子。他给儿子摆酒接风,准备让他接下自己的家具作坊。但令赵经民吃惊的是,赵远东压根不领情。他跟父亲说:“我想自己开间家具厂。”
父亲的眼睛都瞪圆了:“什么?你再开间家具厂?和我对着干?”见儿子一脸严肃,赵经民知道他来真的,当下一摔筷子骂道:“你小子鬼迷心窍了?我挣的钱,将来还不都是你的?为啥要跟我对着干?”
赵远东想解释什么,但父亲一向自负,又哪儿听得进去?无奈,父子俩的接风席不欢而散。
父子对台戏
赵经民心里憋了口气,怎么都不痛快。他拿定主意,不给儿子一分钱,看他拿空气开厂子?
可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打算,赵远东真的翅膀硬了,竟以股份制的形式开厂,很快就筹到了近百万的款子,开了间比父亲作坊大十倍的厂子。赵经民心里捏着把汗,这要是赔了可咋办?但又一想,赔了也正好给他一个教训,让他知道盐是咸的醋是酸的大石桥是鲁班修的!
“兴龙”家具厂挂牌开张了。赵远东从外地请来两个师傅,还招了几个学徒。镇子上顿时热闹起来,这些年,家具只有赵经民独大,想不到现在儿子要夺老子的饭碗。
起初,没有人看好赵远东。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,能成什么事?可是,当赵远东把几套时髦家具摆到街面上,便没人敢再说“乳臭未干”了。小镇闭塞,见的都是方方正正,规规矩矩的家具。可再看赵远东摆的,酒红,水绿,天蓝,米黄,桃红,杏仁褐……单是那五彩缤纷的颜色就把人吸引住了。再到近前看款式,新潮的梳妆台,镜子都是美人形;拉开大衣柜,不再是黑洞洞两张大嘴,围巾格,帽架,皮带格……花花样样,想都不敢想!
家具模型摆出没两天,就有年轻人订了成套。梳妆台,大衣柜,书台,茶几,大床。别忙,这些家具,可不是流水线作业。赵远东拿出几个系列的设计,挑哪种颜色?要简洁明快的还是庄重高贵的?年轻人几乎目瞪口呆,乖乖,单是一张床,就有这么多花样?床,居然还可以设计成圆型?
家具做出来,前脚刚被拉走,后脚来了四五个年轻人,也是准备结婚的。赵远东忙了起来,厂子几乎连轴转。兴龙家具厂,没几天就火爆地“兴隆“起来。
与兴龙的红火想比,赵经民的作坊却冷冷清清。老人大都看不惯那花花绿绿,可年轻人结婚,得自己选家具!老人又节省,一辈子可以用一套家具。所以,自打兴龙开张,赵经民打完手头的几个活儿,就再没有生意上门了。
儿子不再回家,吃睡都在厂子,赵经民在自己的作坊转来转去,肚子里的火蹿得一房高。这真是造反了!造反了!
思来想去,赵经民不想就这么认输。没多久,他找到了镇长,那可是他穿开裆裤时就交下的朋友。镇长摆上酒菜,听了几句牢骚,马上明白了赵经民的心思。他劝着:“儿子大了,有自己的事业,是好事。整天跟在你屁股后面,你还嫌没出息呢!”说着,他眼珠一转,有了主意:“老赵啊,我正准备招商引资。你看这样行不,由我主持一场‘父子擂台赛’,你拿出平生本事,远东再怎么说也年轻,手艺铁定拼不过你。到时候,我请几个专家来评判,你九成九坐第一把金交椅。这样,不把你的名声夺回来了?”赵经民端起酒杯,半天没说话。
擂台比武
赵远东本不想和父亲打擂。但在镇长的一再劝说下,又说这关系到镇子的繁荣,便应了下来。怕父亲看到自己堵心,他每次回家都是瞅着父亲不在的时候。这天,赵远东迈进家门,看到作坊门口摆着几根合抱粗的黄杨木,心里暗暗吃惊。父亲,要把他的“绝活儿”拿出来了?他这是要做几样整木家具,不用小料拼接,叫“一木连做”。
儿子猜得没错,赵经民,就是要拿出平生本事,做几样整木家具。
镇长已经郑重宣布了这一决定,连县电视台都有人来了。他们还说,等擂台赛决出胜负,还要跟踪报道。
这阵子,赵经民整颗心都扑到了黄杨木家具上。其实,他更想做一套紫檀木或鸡翅木、铁刀木的硬家伙。可惜,那样的质材太贵,把他卖了也换不回巴掌大一块。黄杨木质软,但能购来大货,足以展示自己的手艺。
赵经民最擅长的是做束腰家具,方腿直足,或三弯腿,或者鼓腿。看上去敦厚,庄重秀丽。但这样的家具,早在镇子里多见。所以,这次他要做无束腰,圆腿侧足。爷爷曾传他一套明代家具的式样,因为工艺复杂,很少拿出来做。连儿子都不知道他有这个绝招!
埋头钻进作坊,赵经民用了差不多整整半个月时间,一套古色古香的仿明家具已经成形大半。流畅的线条,边角有浮雕,桌台上有灵芝云,台案边雕卷草,真正是一流货色。
一木连做,考的是镶嵌工夫。木嵌,竹嵌,骨嵌,石嵌都可选,赵经民决定用石嵌!这样才显得自己别出心裁!
叮叮当当忙到天黑,赵经民从作坊出来,到镇东的百货店买大泡烟。那是外地运来的旱烟,劲儿大,赵经民一抽就上了瘾。隔几天就得去买一次。走到百货店门口,他突然看到店主的七岁儿子阿大拿着一盒积木在敲敲打打。阿大居然在做家具!
赵经民觉得好笑,点了根烟蹲下,摆弄着阿大的各种小材质。他发现阿大居然在做一个柜子,竟然也是黄杨木。看到柜子下面的黑红色楔木,他问这是做什么用的?阿大头也不抬,说楔缝呗。赵经民笑了,真是个小鬼头,居然还知道做楔缝?
拿着烟回家,赵经民没进家门,直接进了作坊。一根烟没抽完,他突然一拍脑袋,他这家具不能用石嵌,用栗木最好!黄杨木质软,容易热胀冷缩,栗木做楔子,既比黄杨木硬,又比嵌石软,能起缓冲作用。他怎么没想到?
将从前的石嵌拆去,重新换上栗木楔。再经过几天的细致打磨,赵经民的仿明家具终于做成了。
比擂的日子到了。县电视台果真来了人,而镇长也请了几个专家,高台上正襟危坐。虽然早有心理准备,但当儿子的家具抬上来,赵经民还是有些吃惊。仿清“花好月圆”的款式,设计独树一帜。
几个专家上前,对两款家具一一做出评判。赵经民的心提到了喉咙口,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输给儿子,那可是太没面子了!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差不多两个小时后,众专家终于打出了分数。赵远东的家具,典雅简洁,设计巧妙,蕴古含新,打9.9分。现场顿时掌声雷动。掌声过后,赵经民的手心满满的汗,目光直直地看着电视台的主持。主持人接着说,赵经民的家具做工精细,浮雕透雕底韵深厚,实力强劲。更重要的是,栗木楔子为一木连做支撑,选材几乎是完美无缺。打10分。
赵经民的心终于回到原位,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。
家具当场拍卖。赵经民的家具拍出30万,他没有拿钱,却直接捐给了镇里的敬老院。赵远东的家具虽然分数不及父亲,可拍出的价格却有40万——他的家具,木头值钱。这40万,赵远东捐给了镇里的学校,为他们购买电脑、投影仪等教学设备。
赵经民虽然赢了第一的名号,可他不准备再开家具店,而是想功成名退。他得服老。儿子劝阻他,要高薪聘请他专做仿古家具。赵经民白一眼儿子,闷声问给多少薪水?赵远东看着父亲,忍不住笑了。父亲倔强,让他按自己的样式做家具绝对办不到,所以他要出去开厂。而这次擂台父亲若输给了自己,后半辈子岂能安心?所以,看到父亲用石楔,他马上送阿大一套黄杨木玩具,和他拉勾保密,只在父亲买烟时拿出来玩。这果真启发了父亲,让他的家具完美无缺。现在,赵远东知道,他们父子终于前嫌尽释,重归于好。